這已經是連續第三天了,小劉總是做著同樣的夢,然后一次又一次在同一處驚醒。
在睡夢中,小劉嘗試著去追趕老王,可任憑自己怎么努力,腳下就像注滿了重重的鉛塊似的,怎么也邁不動腳。眼望著老王佝僂的身影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漸行漸遠,小劉每次想呼喊老王,可一張嘴,聲音就像潔白輕盈的雪花一樣,還沒飄多遠,就倏地墜落在地上,只留下寂靜的四野里,一個孤獨的身影越走越遠越變越小,直到最終消失不見。
每一次在這里驚醒后,小劉總是呆呆地凝望著漆黑的天花板,一望就是半個多小時,腦子里既沒有浮現出和老王在一起時的種種情景,也沒有任何思緒,直到兩眼困頓精神奔潰了,才在微微亮起的晨曦中再次昏睡過去。
等到了第二天上班,小劉一整天都無精打采,一副魂不守舍萎靡不振的樣子。好在已臨近了假期,辦公室里的每一個人都盼著放長假過春節,心思全然不在工作上,也就一天天地混過去了。
轉眼到了春節。
小劉略微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和妹妹一道在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陪母親一起過了除夕、看了春晚,初二就直奔了山里去給舅舅拜年。在山里住了兩天后,一回來,母親就對小劉說你同事來過了。小劉又趕忙挨家挨戶地給領導和同事們拜年,這一來二去又快到了要上班的日子。
在臨上班的前一天,小劉和妹妹本本分分地在家陪母親聊著天,聊著聊著就說到了老王小時候的那個年代,母親說,那個年代啊,能吃上一頓飽飯,就算是過年了,哪像現在…末了,母親又說,你該去看看老王,給他也拜個年。
小劉落寞地說,年前去找過他,說是去了黃粱縣,估計要過了年才回來。
母親又說,差不多該回來了吧,要是等上了班,就不算拜年了。
小劉想了想,覺得也是,就決定拉上妹妹去走一遭,妹妹倒也樂意,在母親的安排下,兩人帶了些油果、禮盒,出了門又買了兩瓶白酒就匆匆上路了。
等到了老王家的院墻下,遠遠地,小劉就看見那扇早已風蝕的大門緊閉著,一把不大不小的鐵鎖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似的,大老遠就給了小劉一記硬邦邦的鐵拳,小劉不由地在心里又失落起來。
妹妹看在眼里,直笑話他,頂著撲簇簇落下的雪花,像個孩子似的挽著小劉的胳膊說,哥,既來之則安之,我敢打賭,老王一定會在今天回來的。
小劉不作聲,只是跺著快凍僵了的腳,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似的四處張望。
過了一會兒,妹妹又說,與其在這等,不如咱們到村口去看看吧,興許會在那里碰上老王呢。
小劉陰沉著臉依舊不作聲,他回想起四個月前見到老王時那副混沌不清的模樣,越想越覺得老王很可能已經不認識自己了,心里越發沮喪,小劉說,不如咱們回去吧,老王肯定已經不記得我了。
妹妹安慰道,怎么可能呢,哥,如果老王真的糊涂了,就不會去給他干娘拜年了。
小劉一聽,這才醒悟過來,對呀,如果真是糊涂了,怎么可能還記得干娘呢,興許,那天是老王正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被某些溫暖的細節牽引著、回味著,這才忽略了自己的存在吧。
這么一想著,小劉又覺得心情好轉起來,幾天來已經跌落到低谷的情緒又重新燃起了一丁點的希望,小劉拍了拍身上的雪,順手又拂去妹妹頭上的雪花說,那就走吧,去碰碰運氣。
等到了村口,小劉站在光禿禿的馬路牙子上舉目四望,遠遠近近皆是白皚皚的一片。一條不寬的柏油路早已看不見路面,而是鋪滿了厚厚的積雪,只在車輪碾過的地方露出深深淺淺的的痕跡來。遠處,一個個巨大的白色弧形相互交錯著,與發白的天空連成一片,幾乎已分不清天與地,那是落雪后的山坡相互疊加的樣子。
小劉把目光一直鎖定在馬路上,伸長了脖子一直眺望著,可過了好久,也沒見一個人或者一輛車出現。
估計今天,老王是不會回來了,小劉有些失望地說。
要有信心,哥,咱們就等三個人,如果三個人中沒有老王,咱們就回去,好嗎?妹妹倒是一副樂呵呵的姿態,既安慰著哥哥,也期待著老王的歸來。
大約過了十來分鐘,馬路盡頭出現了第一個小黑點,這小黑點朝著兄妹二人的方向挪動著,漸漸地越變越大,等能夠看清楚人影的輪廓了,小劉早早地搖搖頭說,不是老王。
妹妹驚訝哥哥的眼力,有些不相信說,你怎么知道不是,這還沒看清楚呢。
看輪廓就知道了,走路也不像。
小劉心里很篤定,邊說著話邊跺著雙腳,他把手套脫下來,狠狠地搓著手,感覺從頭到腳幾乎全身都快凍僵了。小劉把目光移向一旁的山坡,想欣賞下這難得的野外風光,這時,卻意外地發現,山坡上有個身影在朝這邊走動著,那身影很是熟悉,而那條小道,也是老王曾經對自己說起過的…只是被雪覆蓋了,不見路的蹤影。
是他,就是他。小劉有些興奮地呼叫著,幾乎嚇了妹妹一跳。
妹妹扭過頭皺著眉頭仔細辨認著,等那個身影又近了好大一段距離,這才慢吞吞地說,好像真是…
待老王走近了,距離二人只有四五米遠的時候,小劉趕緊迎了上去,正準備打招呼,卻沒想老王倒先開了口,說,小劉干部,你咋在這兒哩?
小劉回頭看了看妹妹,表情仿佛在說,他還記得我呢。
妹妹欣然一笑,也走上前來,很自然地攙扶著老王,說,老王,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記得,當然記得,你是小劉的妹妹,也是干部。
小劉和妹妹呵呵呵笑了起來。
我們是來給你拜年的,等你好久了,小劉邊走邊說著。
可咋能站在這里哩,天寒地凍的,快回家說吧。老王說著話,一把抓起了小劉的手,繼續往家里走去。
小劉看著老王的精神不錯,這不單認得自己,甚至還記得妹妹,不覺間心情也跟著雀躍起來…
等進了屋子,老王把兄妹二人帶進自己的里屋,放下了肩上的布兜,接著就到外屋去收拾爐灶了。老王在爐灶前捅了捅快熄滅了的爐火,重新添了些媒球,隨后就開始張羅著給小劉和妹妹倒水喝。
小劉也不客氣,把禮物放在里屋土炕上的小桌上,然后就坐在炕沿上,對著忙碌的老王說,別忙乎了,老王,一起坐下來休息會兒吧。
老王從外屋走進來,手里拿著一個大鐵盆子,邊打開自己的布兜往外倒東西邊說,過年了,家里啥也沒有,就吃些帶回來的糕點吧,是我干娘做的哩。
小劉和妹妹對視了一眼,正打算說些什么,卻聽見老王又說,好吃著哩,和幾十年前的味道一模一樣,小劉干部,你嘗嘗。
小劉從盆里撿起了一個塊年糕,看了看說,都凍硬了,放會兒再吃吧。
哎呀,我咋就忘了這個哩,放會放會吧。老王說笑著把鐵盆放在了一邊的鐵爐邊沿上,打算去化凍,臉上始終掛著笑容。
這一刻,小劉也覺得很是高興。
因為接下來,他又可以聽老王講述在黃粱縣與干娘在一起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