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按老王說的,他和師傅離開黃粱縣已經是第二年開春了。
就在二娃出院之后,近兩個多月的時間里,師傅一直臥在床上起也起不來。起先師傅以為是累過勁兒了,二娃也想著師傅是顧著了兩頭顧不上自己,熬了夜沒了力氣才這樣的。可后面時間長了,卻一點好轉也沒有,有時候,師傅甚至連端起碗的力氣也沒有,二娃這才害怕起來。
二娃不敢在師傅面前難過,就偷偷跑到隔壁的院子找來寶爺爺,問是咋回事。來寶爺爺也說不上個所以然來,只是含含糊糊地說,興許是無力的病吧,早些年也見人得過,沒有疼痛難過的勁兒,只是渾身上下沒有一丁點力氣,時間長了,胳膊腿兒啥的就慢慢地開始萎縮,越來越瘦,一直到最后,只剩下皮包骨頭了…
二娃想著師傅最近的模樣,的確像來寶爺爺說的這樣,不由地更加害怕了。
娃兒,你是害怕師傅再也站不起來了嗎?來寶爺爺問。
怕你照顧不了師傅?來寶爺爺想著二娃才九歲,哪能負擔得起兩個人的日子啊。
二娃卻使勁兒地搖了搖頭說,我能照顧好師傅,只是怕…怕師傅死了。說完,二娃的眼淚就淌了下來,瘦瘦的小臉上一抹一抹的爐灰間,留下兩道清晰的淚痕,那是二娃在土灶臺上開始學生火做飯時留下的痕跡。
二娃用胳膊抹去了臉上的淚,對來寶爺爺說,爺爺,我知道了,那我先回去了,該給師傅做飯了。
來寶爺爺望著轉身離去的二娃,心疼又無奈地說,你會做啥飯哩。
二娃頭也不回,小小的身板已經走出了破舊的土院墻。
等二娃回到自家的院墻里,就開始忙碌了。二娃從院子里拾了些稻草和木棍抱進外屋,塞進爐灶里,然后掀開鍋蓋,往鍋里添了少許水,接著就生起火來。
二娃探著頭小心翼翼地望著爐灶里的火苗,不停地往里面吹著氣,只一小會兒,一股嗆人的青灰色煙霧就從里面慢慢地冒出來,緊接著煙霧從淡變濃,又從濃變回淡,火星子就噼里啪啦越來越大,繼而燃燒起來。
二娃咳嗽著抹了把臉上的汗珠,站起身,走到師傅面前,師傅已經醒了,正扭著頭看屋外忙碌的二娃。
師傅,你醒了,渴了嗎?二娃跳上炕沿兒,裝作沒事的樣子問師傅。
渴了。
已經燒上水了,等下就好了。
師傅看著已經被二娃抹花了的小臉,心疼地想摸下二娃的臉,可胳膊怎么也抬不起來,四肢無力。
師傅,你餓了嗎?二娃又問師傅。
師傅輕輕地搖搖頭。
等下我給你煮粥喝,上次翠紅姐姐送來的小米還有很多呢。
不餓。師傅硬撐著力氣回答,其實是不想二娃勞累。
你病了,病了就要好好吃飯,身體才會好的快,這是翠紅姐姐說的。二娃說完又跳下炕,想去看看鍋里的水開了沒有。
還沒開,二娃嘟囔著再一次爬上炕沿兒,撫摸著師傅蒼老的臉,過了一會兒,像自言自語般地又說,師傅,你說生病了,是不是要吃肉才好的更快啊?我住院的時候,來寶爺爺就說要吃有營養的東西…
這時候,二娃看見師傅平靜的臉頰慢慢地泛起一絲絲悲傷的神情,眼角處又流下兩行淚來。
二娃幫師傅抹去了眼淚,安慰說,師傅,你別哭,我已經長大了,可以照顧您,等一下給您喂了水,我就去抓魚,抓回來了就讓來寶爺爺先做一遍,我學一學,好嗎?
師傅無力地點點頭,眼淚股股地往下流。
就是那天,我去抓魚的時候,發現河邊的人慢慢多了起來,不過,我還是抓了四五條回來,之后再去,就沒有魚可抓了…老王坐在師傅的墳頭前,喝著小劉帶來的燒酒,一句一句地繼續述說著。
那天,給師傅做完飯后,來寶和來寶爺爺都沒有吃,二娃也沒有吃。
二娃心想著先喂喂師傅吧,等喂完了師傅,再跟師傅商量著怎么決定。
等喂完了師傅,二娃又正了正師傅半靠著的身體說,師傅,跟您商量點事兒。
師傅輕輕地說,啥事?
我見來寶越來越瘦了,心疼,想送他們一點小米。
師傅點點頭,意思是明白了。
還有魚,我抓了五條回來,做了三條,想送他們兩條,剩下的兩條魚還養著呢,留下給您吃,您看這樣行嗎?
師傅心疼地抬了抬手,二娃知道師傅是想摸摸自己的臉,就把一只大手放在自己臉上,摩挲著。
娃兒,你心善,將來一定是好命…師傅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酸楚,還有隱隱地疼痛在心底里猛烈地攪動著,內心難以平靜。
送吧,以后咱們這個家你說了算,娃兒,師傅以后都聽你的,師傅心疼地說。
嗯,那我現在就給他們送去。
去吧。
等回來了,我就在院子里做板凳了,你要是渴了就叫我。
去吧,師傅扭過頭不愿讓二娃看見,因為兩行熱淚又從臉頰上流了下來,趴地滴落在床鋪上,發出了細微的聲響。
就是從那天開始,白天除了照顧師傅,剩下的時間我都用在做木工上了。
因為你怕小米吃不了幾天?小劉猜測著。
是哩,那時候你別看我小,其實我心里都懂,會算這些賬哩,老王微微笑著,砸了一口燒酒,黝黑的臉頰泛起些許通紅。
就這樣,你心里還想著來寶…小劉突然覺得老王在自己的心目中又多了一份光芒。
那咋辦呢,來寶一直想著我,我也把他當親弟弟看,總是要照顧的。老王只是平靜地訴說著,似乎心里并沒有應該還是不應該這樣的標準。
那…你不是說過賣不出幾個凳子嗎?小劉想起老王之前說過的話。
是呀,所以我就動了新腦筋。
啥腦筋?
賣不出去,可以去換呀。
換?小劉一時沒反應過來。
嘿嘿,小劉干部,你那么聰明的人咋也想不到哩,還不如我哩。
小劉知道老王是開玩笑,微笑地問,那你是咋換的?
我就拿著自己做的小凳子,去找那些食肆、飯館,換一些玉米碴或者是別人看不上的肉干啥的…
這也行?小劉不得不佩服老王的確聰明,可再一想,一個九歲的娃兒去換東西,能不吃虧嗎,就問老王,那你是用幾個凳子,又換多少呢?
老王苦笑了一下,說,哎,肯定是吃了虧嘛,我一個小娃兒,能有啥辦法,可我也不傻,就裝可憐裝臉皮厚,死纏著人家,人家也就多給了些…
那到底是多少嘛?小劉很想知道確切的數字。
兩個小木凳,可以換一小碗玉米碴,或者是一條肉干,肉干大概…有那么大吧,老王用手比劃著,差不多跟一張撲克牌一樣大小。
才這么點啊?小劉覺得很吃虧。
有就不錯了,做人可不能貪心哩,你要是稍微再貪多一點點,說不定人家就不換,要餓肚子呢,可不能貪。老王一個勁兒地強調著最后一句,小劉忽然覺得有必須把它記下來,可摸了摸口袋,隨身攜帶的小本本今天竟然沒帶來,內心有些懊惱。
那你就這樣一直換下去了?小劉繼續問。
怎么可能哩,你也不想想,哪家飯館需要那么多凳子呀?
我倒忘了這茬兒了,小劉不禁啞然一笑問,那你接下來怎么辦?
就熬了一段時間唄,等翠紅送來的小米吃完了,小木凳也換不來東西了,就開始煮樹皮了。
啊…小劉沒有想到,老王也經歷了吃樹皮的日子。
好在那個時候呀,師傅的身體已經慢慢好起來,勉勉強強能坐起來了,所以吃了一段時間的樹皮也沒啥。
那…這段時間有多久?
大概二十幾天吧,可就是這二十幾天又出事了。
啊?…什么事,誰又出事了?小劉不禁緊張起來,生怕師傅或二娃再經歷什么遭遇,他已經有些承受不了歲月對他倆的摧殘了。
是來寶,老王淡淡地說。
出了啥事?
來寶小啊,吃不了樹皮,時間一長,就上吐下瀉了,把我又嚇壞了。
哦,小劉這才稍稍放松下來,那然后呢?小劉問。
我就接著想折唄。
你真成個一個大人了,小劉對老王似乎多了一層新的認識。
那咋辦呢,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來寶在那里上吐下瀉的折騰吧。
你們就去看醫生了?
沒,來寶爺爺說就是因為吃不了樹皮,所以就沒去。
然后…你又開始幫來寶找吃食了?
是哩,當然還有師傅的。
那你講講,都是咋找的。
接著老王就講述了二娃再一次跟吳家來往的那一段經歷。
小劉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在二娃與翠紅,還有吳家少奶奶之間,竟還有著那么一段溫暖且感人的點滴故事,而這也正是老王在幾十年后重回黃粱縣,能奇跡般地與吳家少奶奶再一次重逢時,所收獲的意外的興奮與幸福的最初原因。
小劉不禁感慨,終究是“人間自有溫情在”,一顆漸已冰涼的心,終于再次慢慢溫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