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自己的族人一樣,跪趴著的首領伊爾貝特并不知道接下來的遭遇。他微微抬頭看到了傳說中羅斯王的面容,又惶恐得急忙低下頭。
他注意著那些羅斯騎兵,他們都踩著馬鐙,馬鞍處懸掛的武器可謂五花八門,甚至連他們的戰馬都有亮閃閃的馬掌。
馬在拉脫維亞并不稀罕卻也不多,甚至瑟隆人自己就馴養了少數的矮種馬。
即便羅斯軍乘騎的都是突厥馬,其肩高也比本地人的馬更高不少。
遂在當地只有更少數的馬匹可用于騎乘,它們盡被作為拉車、拉雪橇的使役。能被大規模使用并組織起龐大騎兵,今日的伊爾貝特開了大眼。
羅斯軍有龐大騎兵,更有規模更加龐大的馴鹿雪橇部隊。
他們穿著分明是完全統一的衣服極具視覺震撼。即便拋開這些色彩上的一致性,羅斯軍人人穿著優質衣物,再看看自己的族人用亂七八糟的粗布、皮革所攢成的衣服真是慚愧啊。
終于,留里克勒住韁繩屹立在臣服者面前。
“你們,就是瑟隆人?”他用諾斯語威嚴質問道。
剛剛受到強烈震撼的伊爾貝特挪動一下看似極為臃腫的身子,他不敢貿然站起來,便在冰面上跪著挪動一番,依舊勾著頭介紹自己:“我…我是村莊的首領,我們都是瑟隆人。是…瑟隆的一部分。”
“原來如此,我對你們有一定的了解。怎么想瑟隆人不止你們幾百人的規模。
所以,你們可知我們是誰?”
“是。你們是羅斯人。”
留里克滿意得點點頭:“你們,對我們可有了解?”
伊爾貝特并不敢說自己了解,瑟隆人生活閉塞不意味著無知,作為村莊里的佼佼者,他急忙恭維道:“你們是羅斯人是強大的存在,是世界的征服者。一切都是命運!是神的安排!我們守在這里就是等待羅斯王的到來,我們跪在這里,向偉大的王臣服。”
說罷,這位伊爾貝特直接來了一番五體投地的表演。
在留里克看來,眼前的村民在以一種毫無尊嚴的方式投誠,就仿佛他們是戰敗者。
說實話,這種過度的謙恭令自己很不滿。
不過換一種角度,他們若繼續保持這樣恭敬的態度對羅斯不啻為一種好事。
只要看看這里的地理環境就知道,倘若羅斯要出兵征服他們,就必須組織隊伍鉆入有著無盡樹林與水潭的丘陵區,作戰的成本實在低不了。
再看看臣服者的現狀,一個個衣著五花八門,從頭到腳都散發著寒酸貧窮的氣息。
身為國王的自己必須考慮一個戰爭經濟學,以武力征服瑟隆人,除了獲得一個“征服者”的美名,花費大額國帑未免得不償失。
如果就像這樣,一個村莊主動投誠從而迅速發展成整個瑟隆族群的集體歸附,一個機會擺在這里,自己不該放棄這一開疆拓土的“副本”。
“你,可以站起來!抬起頭看我。”留 里克舉著馬鞭說道。
“是。”
伊爾貝特奉命起身,摘下自己的帽子露出一張滿是胡須的老臉,與深棕色的頭發。
羅斯人與波羅的海諸部的民眾在發色上有顯著差異,即便留里克所率軍隊存在廣泛混血,戰士的父親幾乎都是老羅斯人或其他瑞典系移民,他們的發色已經不如其父輩般金黃,也比本地波羅的海人黃得太多。
“你是村莊的首領嗎?你的名字。”
“是首領。我是伊爾貝特,是您…忠誠的仆人。”
“呵!好似你是我的老仆人。很好,你的謙恭我很喜歡。”留里克平舉馬鞭掃上一番:“這些就是你的村民?”
“是。”
“一個瑟隆村莊只有這點人嗎?你們有多少村莊,你的村子在所有村莊中地位如何?你本人的地位如何?你們的最高首領又是誰?”
問題連珠炮一般,伊爾貝特不得不做出回答。
這位身材矮小又有些干瘦的老家伙只有穿上厚實皮衣才顯得臃腫,他卑微得解釋:“我們…從未推選出最偉大的首領。如果硬要我們選,唯有羅斯王,配做我們的首領。”
“你在開玩笑么?沒有最高首領,我怎么接受你們全族的臣服?難道還要勞煩本王帶著軍隊去每一個村莊親自拜訪?倒是你的恭維,本王很高興。”
“不敢!我們不敢。”伊爾貝特哆嗦著繼續解釋:“倒是我們模仿丹麥人做了Alting。我想,當各村知道 羅斯王降臨,他們會聚集在Althing。屆時,我們可以一同向您臣服。”
他說到一個留里克再熟悉不過的詞——Althing。
此乃議會庭,本質上留里克在羅斯設置的“羅斯杜馬”只是為了迎合王國境內人口最多的斯拉夫人,用斯拉夫語言對議事庭做的稱謂。
即便如此,留里克對瑟隆人還是無知的,至于要真的了解他們自己并無太大興趣。甚至也不知道接受了這些人臣服后,是否能安穩得從其身上榨出什么油水。
瞧瞧他們寒酸的模樣,留里克甚至起了扶貧的念想。
“既然如此,你們沒有最高首領像我臣服,那么我就安排一個人。就是你了。”留里克的馬鞭直指伊爾貝特的鼻子:“你來做瑟隆人的最高首領。”
“啊?我?我不敢。”
“有何不敢?!”
伊爾貝特內心當然是拒絕的,現在卻又不敢蒼白得否決羅斯王的安排,只好訴說自己的難處:“我的村子在部族里并非最強,我做首領沒人會聽我的。再說,也許這并無必要。”
“難道有人敢質疑我的安排?就這么定了!我要進入你的村莊看看,看清你們的居住環境。再去你們所謂的Alting和其他的村莊首領會晤。聽著,臣服者將得到安寧與美好未來,不服者將被毀滅。我很喜歡你,如果敢有村莊拒絕承認你是首領,他們就該殺。”
伊爾貝特根本就不想做首 領,他從沒有野心想著能對其他村子發號施令。都是鄉里鄉親的,彼此都在過平靜生活,他還沒有心思去試圖凌駕在鄉親們之上,再說自己的村子就一百多個能打斗的男人也實在沒能力維持權勢。
但羅斯王就在這里,看著架勢倘若自己拒絕怕是他們就要發狠吧…
因為,這些出現的大軍,士兵的眼睛都帶著兇光——他們一定殺過人,恐怕也不介意再殺死一些人。
“好!我帶你們進村。”伊爾貝特迫于形勢只好硬著頭皮如此。
此乃留里克臨時起意,大軍已經持續行軍數日,未來仍有數日的行軍。不過根據斯特坎德的說法,以當前的較慢速度至多再走上五天即可抵達里加。
可以晚一點抵達里加,再說就算到了當地,留下一支駐軍后,留里克考慮到自己還要嘗試著從普斯科夫人的地盤借道,他是知道這片大地的地理構造,很清楚現在的地理位置大地就在所謂“拉脫維亞的東部”,意味著這里距離目的地的普斯科夫湖更近。
說不定,這些活動于這片區域的瑟隆人是知曉通向普斯科夫的道路的。
起初心里只有一個念想,隨著大軍拐彎進入丘陵地帶,他愈發覺得自己的推測很有戰略意義。
而這恐怕就是看似毫無用處的瑟隆人所隱藏的巨大作用吧。
因為目標村子濱河,很快拐彎的大軍進入到寒酸的村子中。
“他們,像是住在洞窟的土 撥鼠…”眉頭緊鎖的留里克不禁吐槽。
同樣的戰士們也發出類似感慨,兄弟們還以為瑟隆人村子大抵和波洛茨克人或是斯摩棱斯克人相似,應該有不少體面的建筑,結果他們是一大群“穴居人”。
因為瑟隆各村的居住區幾乎沒有石頭,他們利用湖泥制作黑陶,卻沒有心思燒磚頭。他們住在半地穴的房子里,再用木頭搭建屋頂,之后堆砌茅草,罷了再堆上一層土。
走了一路的伊爾貝特就是希望羅斯人看到自己的寒酸,因為貧窮往往是躲避災禍的方法。大家也不必做偽裝,瑟隆人的貧窮是一個事實。
半地穴的棚屋排布得雜亂無章,其規模實則較大,而村外的冬季拋荒農田現在正好是羅斯軍的宿營地。
命令已經下達,隨著扎營號角與鼓聲,戰士們紛紛卸下雪橇上安置了的搭帳篷材料,就在腳下的開闊地伸展布料,部分戰士將木質帳篷支架搭起來,一座又一座有著錐形的強烈芬蘭部族風格的野戰帳篷快速建成,其建造速度之快實在令伊爾貝特大開眼界。
羅斯軍的營地快速建成后,士兵才不管腳下是農田,他們隨便挖掘大坑就埋鍋做飯。
自備的木炭、火絨,再配上助燃的土硝在,一切弓鉆的作用下快速點火。戰士就地取雪煮水,所得的水很講究得倒入全新的鐵鍋中,之后才是放入麥子烹煮。
戰士們才不喜歡煮雪后的那一點渣滓 。年輕戰士們通過學到的文化知識獲悉,每一片雪花都有一粒塵埃作為凝結核,它是肉眼看不見的,然煮雪為水后鍋底的那一點味道奇怪的渣滓就是它們。
麥子倒進大鍋,不久燕麥在開水中自然爆裂,隨著沸騰上下翻飛,而空氣中也開始彌漫起強烈的香味。
那是刺激人靈魂的香味!
村民們礙于害怕不敢靠近羅斯人的營地,而饑餓的小孩子父母看不住就下意識得沖向那些冒泡的大鍋。
就在強烈的精神緊張中,孩子的父母畏懼得之感看住剩下的孩子,至于那些自然跑遠的孩子已經抓不回來了,他們只能祈求羅斯戰士能不要發狠。
但…情況完全是另一回事。
年輕的戰士輕易看到了嗅著香味湊過來的小孩。
一位旗隊長臨時命令:“不要攔著瑟隆人的小孩。給這群饑餓的崽子一點吃得,不要吝嗇,泛著我們糧食多。”
相似的命令很快傳開,戰士們也愿意落實。
畢竟軍隊攜帶的糧食是真的多,以至于有一半的馴鹿雪橇不坐戰士,僅有御夫背靠著堆疊成丘的糧食,驅趕馴鹿拉運。
再者年輕戰士們家家戶戶都有年幼的弟弟妹妹,他們參軍之前基本就是家里長子,大哥代替父母照顧年幼弟妹幾乎是天經地義,再面對這一小撮瑟隆人的小孩,年輕人也都有善意。
煮熟的燕麥就用布塊包著,在極寒狀態下它很快就涼。
得了一包放了鹽的麥子 ,小孩即刻捧著吃起來。他們不知道何為危險,下意識得感覺給自己飯吃的大哥哥都是好人,于是呆呆得與羅斯戰士們圍著鐵鍋站在一起埋頭干飯。
這場面是瑟隆人無法想象的。
與此同時,下了馬的留里克已經在首領伊爾貝特的帶領下參觀了一番這個村子,不參觀不要緊,如今零距離的接觸,甚至親自攥緊他們黑黢黢的、靠著中心土灶坑點火取暖的家宅,一下子引起了他的一些回憶——十多年前羅斯遠征芬蘭地區,在科文人的地盤遇到的也盡是這樣的住宅。
時過境遷,現在的科文各部的內戰完全終止,曾經抵抗最兇、最有戰斗力的灰松鼠部族,現在舉族成為羅斯王國的北方礦工,是羅斯的冶金聯合體中極為重要的一環,一度貧窮的他們搖身一變成為全羅斯最富裕者的一部分。
這群瑟隆人能做什么?不知道。現在留里克并不能從他們定居的區域想到什么發財的點子。
或許,瑟隆人最寶貴的就只是他們的人口罷了。
高貴的羅斯人鉆入他們的黑暗小屋不能說是接地氣,實在是接地府了。尊貴的王者還不如待在敞亮的戶外,隨便鋪設皮毯子坐在其上對村莊首領伊爾貝特指指點點。
現在的伊爾貝特依舊乖巧,他知道自己已經“引狼入室”,全部家底都向羅斯王展示,總不至于他們對破爛木頭和陶甕還有劫掠想法吧。
留里克坐得很 隨性,右臂搭在右膝蓋上,隨意擺弄著馬鞭侃侃而談:“你們是真的貧窮,我并不詫異。想不到你們真是因為糧食不足而冒險去河道處捕魚。呵!守在河道以等候我抵達并臣服,這是一個謊言。”
伊爾貝特如坐針氈:“我不敢。一切都是命運。”
“無妨,你村的情況我已經知曉。你的臣服我很滿意。不過…你仍要對我做一番進貢。”
“是!可是,貧窮的我們…還能進貢些什么呢?”
“你們沒糧食,沒皮革,住在兔子洞般的房子里。你們最值錢的東西只有一個!”
“這…如果大王滿意,我們愿意拿出。”
伊爾貝特已經有所預感,留里克直言:“就是人咯。”
“奴隸?讓我交出一切村民,給大王做奴隸?如果這能令大王滿意,我…”他咬咬牙:“我愿意。”
“不。并非奴隸。”留里克笑著搖搖手指:“你有年幼的兒子嗎?年幼的女兒也行。”
“啊?是令他們服侍大王?我的女兒已經外嫁鄰村,我的孫女還太小了,還沒有資格侍奉大王。”
“你啊,想得太多了。你覺得我是殘暴的人么?”
“不是。是光榮的人。”伊爾貝特急忙答道。
留里克自覺這話問得違心,在有的族群眼里羅斯王就是無底線的殺戮制造者,卻在一些人眼里是圣王。整體而言,留里克不否認自己是“殺戮制造者”,但今天絕對不是。
“你的年幼孫子 呢?全部交出來,我計劃著把他們帶走。你不必擔心,你的孩子將學到很多,將穿上好看的衣服、每天吃上很好的食物。你的孩子將于本王的孩子一同生活,當他們長大就給你送回來,繼續做你村的首領。”
這算怎樣的安排?留里克的安排的確大大超越了伊爾貝特的理解,他不懂這意味著什么,只是隱隱感覺是一種好事。
就是怕其不解,留里克不得不再解釋一番何為質子。
能像羅斯人一樣生活是好事,而孩子的安危也捏在羅斯人手里。隨著伊爾貝特進一步理解此舉的長遠益處,他不再有任何疑慮,就信任了羅斯王的安排。
再說,考慮現在的局面,羅斯王能心平氣和地坐在村莊已經是屈尊。
王的安排,作為臣服者沒資格反對。
這就是留里克臨時起意的懷柔政策,首先就從腳下的村子動手,將伊爾貝特的孫子孫女接到新羅斯堡的學校學習,一張白紙的小孩見識到大城市的繁華后,對待自己的家鄉又是怎樣看待呢?
向心力就是這樣培養的,各村的首領孩子當做代理人做培養,如此未來的整個瑟隆部族出于民眾心理,以及對現實物質生活的追求,他們會是羅斯很好的仆從勢力。
“走吧!看看你的孩子們。”說罷留里克站起身,罷了再拍拍大腿。
衛隊戰士們牽著馬陪著國王向村外走去,伊爾貝特步伐沉重時刻保持低頭。他不得不 思考很多,畢竟剛剛與羅斯王探討的東西完全超越瑟隆人的想象,他其實不覺得羅斯王的安排是純粹的恩惠,這世界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反倒大家像是被他們玩弄于鼓掌的小動物,現在的好意只是羅斯王當前心情好罷了。
結果,一行人卻在村口看到一番盛況。
“這是怎么回事?我的隊伍里可沒有小孩。那些圍著我大鍋的孩子,豈不是…”留里克看一眼身邊驚掉下巴的伊爾貝特:“那是你村的小孩。”
“是。他們似乎在…吃你們的飯?”
“對呀。”留里克瞬間就看明白了情況,就差一拍大腿贊譽那些部下干得好了。于是將計就計:“我說過了,你的臣服我很滿意。如你所見,你的軍隊非但不傷害你的孩子,還給小孩吃的。”
“大王仁慈,真的是神之軍。”
“我已經想好了,我會賜予你們一些糧食,表彰你的臣服。”
“這…真的合適么?”伊爾貝特急忙躬身問道。
“當然,我意已決,現在就卸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