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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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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懷明十年,歲在庚寅,暮春三月,正是早稻插秧之時。

  大江北岸,荊湖之地,這幾日的天氣異常地炎熱起來,仿佛六月里一般,太陽曬得人們頭上冒煙。然而大伙兒仍然要頂著日頭在水田里忙碌,村寨的場院之中,也不見人影,只有進了屋子,才能感覺到些許涼意。

  這是監利縣新溝鎮附近的一處村落,村正程老漢家的屋子都在村北。靠東面的一幢三間的屋子,便是長子程鑄久的家。次子程鑄實卻是與父母同住一塊,位于村北正中的五間大屋。村中大部分民居都是土磚壘就,茅草覆頂,程村正家的兩幢房子卻是木墻黑瓦,很是高大氣派。

  程鑄久家的廚房,原本是緊挨著正屋的一處土磚小屋。如今日子好過了些,夫妻兩個便將土屋扒掉,重新以紅磚壘筑,看起來比從前漂亮了許多。

  郭繼恩如今便在程鑄久家的廚房里,與夫婦兩個閑話。先前在場院里被曬得渾身冒汗,如今在屋子里,頗覺涼爽,他瞧著屋子里泥土夯實的地面,與忙弄早飯的夫婦兩個閑話。

  從燕京至漢口的京漢大鐵路,前后耗時五年,已經在懷明八年全線貫通。為了這條全長兩千多里的鐵路,戶部先后一共拔銀四千余萬緡。它的建成,令燕州、中州、兩湖的民生格局,都為之大變。尤其是武昌、漢口兩城,大江橫流向東,鐵路縱貫南北,一時之間,漢口城以天下通衢之地,河南河北之工農產品,以鐵路運來,湖南之出產,則經湘、沅水路而至,令這座新建的城市,迅速壯大繁盛起來。

  年節之后,燕京城照例是舉行議政院集議。因為燕京至沈陽、江寧、盛樂等處的鐵路陸續貫通,各行臺各道之議政卿,趕赴京城都感覺便捷了許多,于是集議之時,建造更多的鐵路,便成了最為矚目的議題。

  數十盞電燈將集議會堂照得十分明亮,有人慷慨陳詞,有人竊竊私語。會堂之內,除各處議政卿外,還有許多報社之訪事,除了京城,還有沈陽、海津、常山、鄭州、濟南、江寧、徐州等處所趕來,人頭攢動,皆在小本上落筆記錄。

  來自庭州和衛藏等偏遠之地的幾位議政卿,態度尤為激烈。北庭都護艾爾肯,碧眼高鼻之回鶻大漢,操著并不熟練的漢話:“先到蘭州,這就花了某一個多月,從蘭州到西京,某日夜趕路,又是十余日。從西京到鄭州,也是十余日。然后,某坐了火車,到京城只用了十四個時辰,才十四個時辰!為國家計,請督政和列位宰相,務必要修一條通庭州的鐵路才好。”

  “蘭州至西京,西京至海州,這幾條鐵路都在籌劃,有的路段已經開造,都護不必心焦。”議政左仆射朱斌榮熟知實務,耐心解釋道,“十年,十年之內,必定貫通。”

  艾爾肯不依不饒:“那么,蘭州到輪臺呢,就不修鐵路了么?”

  “都護,飯要一口一口地吃,事情也只能一樁一樁地做嘛。”

  霍啟明站起身來,很大氣地擺手道:“以二十年為期,中樞可以給諸位立下令狀,教各道,俱有一條鐵路。如何?”

  他的聲音迅速被淹沒在一片嘈雜的吵鬧聲中,直到中書令兼兵部尚書楊運鵬起身,教大家挨個發言,他都會一一作答,會堂之內才稍稍安靜了些。

  郭繼恩沒有參與議論,只與周恒、謝文謙等低聲交談。

  他打算以周恒接替樞密院都統,副都統之職,謝文謙推薦陸軍都督粟清海,郭繼恩卻屬意劉清廓:“論調兵遣將,行軍布陣,粟將軍確勝一籌。可是說到治軍治將,劉都督就要高出一截了。你看他們兩個的文章,粟都督多為戰力分析,劉都督多為教導總結,這也是他們不同之處。當然,其實這兩位都很合適,但我還是推薦劉將軍。”

  謝文謙笑了起來:“既如此,就按都帥的意思來辦。”

  周恒卻瞅著郭繼恩,意味難明:“督政兼領樞密院,此將為成例。都帥遽然辭任,不會是有急流勇退之意罷?”

  謝文謙也吃了一驚:“離十年之限,這還隔著三年吶,你就不打算做了?”

  郭繼恩神色淡然,輕輕點頭:“嗯,民政之事,過于費神,如今的確有力不從心之感。”

  “你老兄要是連督政也辭了,可千萬別打算推舉卑職。”周恒連連擺手,“某做不來。”

  “你如今年才三十五,是早了些。”郭繼恩望向謝文謙。謝文謙也急忙擺手拒絕:“某是什么料子,哪里做得督政之位?萬萬不可。”

  “如今各司其責,按部就班,其實誰來做這個督政,都沒有什么關系。”郭繼恩說著轉頭望向幾位中書令,韓煦、楊運鵬、唐頌良、楚信章等人。

  “唐公已是年近古稀,歲數未免大了些。”謝文謙揣測著郭繼恩心中念頭,“韓、楚兩位,又無掌兵之才。難道督帥打算以運鵬兄接替之?”

  “唐公忠厚長者,其實未嘗不可,可惜他身體頗不如前了。”郭繼恩也覺得遺憾,“咱們再瞧瞧罷。”

  議政集議結束之后不久,郭繼恩便攜妻女,一塊出京,往中州楚州等處巡視。

  女兒郭雨笙如今已近四歲,生得粉妝玉琢,十分逗人喜愛。許云蘿性情沉靜,對待女兒也很是耐煩,絕不驕縱,把個小娃娃教養得如同小大人一般,安靜沉穩。白吟霜每次接她來霍公館小住,都忍不住嘆息道:“簡直跟你娘親一模一樣。”

  “阿娘比我生得好看。”小雨笙奶聲奶氣回答道。

  “你也好看的,”白吟霜眨眨眼,“想不想跟姨姨學跳舞。”

  雨笙很是干脆地點頭:“好的呀。”

  跟著父母出行,雨笙對沿途所見,很是驚喜,但她依然安靜地坐著,并不吵鬧,也不四處亂跑。郭繼恩會見官員之時,也總是將她抱在懷里,許云蘿見此情形,便輕手輕腳過來,將女兒帶走。

  梅文進如今在燕都軍械公司任事,已經不在郭繼恩身旁,梅文秀也已經嫁人,卻還是在玲瓏院里服侍著督政一家三口。這回出行,她也跟著一道來了武昌。

  郭繼恩與熊康、唐富等一直有書信往來,如今到了武昌,他便抽空往監利去瞧瞧故友。途經新河,遂于程家村打尖歇息。

  程村正年已六旬,古銅面龐,粗手大腳,顯是做慣農活。他不善言辭,陪著郭繼恩說了會話就小心告退了。程鑄久也是身形高大,卻很是活絡,一邊忙碌,一邊與郭繼恩說笑,并無拘束之意。

  他的兩個兒子,程輝武、程輝文都從地里趕了回來,準備吃飯。程輝武已經十四歲年紀,身體壯實,穿著打補丁的藍色粗布衣衫,憨笑著回答郭繼恩道:“學堂里先生給了農假,這幾日俺兄弟兩個,都會在家中幫著做活。”

  “聽說你已經念了六年書了?”郭繼恩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他,“回頭該去縣里念中學了罷?”

  “還念什么中學,他已經識得不少字了,”程鑄久一邊往灶里添火,一邊笑道,“等小學念完,就該將他打發到漢口去,尋個工廠做事,也好給家里多弄幾個錢回來。”

  “俺不大會讀書,腦子笨。”程輝武老老實實說道,“俺喜歡做活,情愿早些去工廠里,家里也可松快些。”

  “不過,”他又得意炫耀道,“俺兄弟書念得好,他很是聰明,往后必定能有大出息的。”

  程輝文十一二歲模樣,精瘦精瘦的,只是咧嘴笑,并不答話。

  程鑄久的妻子宋氏,在粗布長裙上抹干了雙手,有些拘束說道:“再等一會,老爺們就可以用飯啦。俺男人燒的雞肉,遠近有名,待會老爺們可得多吃些兒。”

  “那我去挑水回來。”程輝武自告奮勇,挑著大木桶出去了。

  “我也去瞧瞧。”郭繼恩起身,跟著出了小屋,隨侍在他身后的路福平也趕忙跟了出來。

  “老百姓們要是吃不飽飯,誰來掌政都不好使。”郭繼恩轉頭問他,“你說是么?”

  “都帥,比起咱們幼時,如今這村里的日子,可是好過得多了。”

  郭繼恩輕輕搖頭:“這才到哪,差得遠吶。村正家中,已經算是這里最好的了,也不過是能有口飯吃,去歲之時,湖南道呈文,永州府遇旱,晚稻顆粒無收。咱們若是天天呆在京城里養尊處優,不知民間疾苦,那是要壞大事的。”

  雨笙在跟村里幾個比她稍大的孩子一塊玩鬧,梅文秀神色緊張地遠遠跟在后面。郭繼恩甚少見著女兒這等活潑模樣,便在曬谷坪旁瞧著。許云蘿走到夫君身旁,輕聲說道:“難得她這般開心,妾也就不約束著她了。”

  郭繼恩轉頭望向妻子,許云蘿如今二十五歲,陽光照在她晶瑩如玉的面容之上,竟有微微的透明之感。這么多年過去了,她依然仿佛當初相遇之時的少女模樣。

  他有些癡迷地瞧著,低聲問道:“我打算年內就把督政之官也給辭了,你許不許我?”

  “嗯,辭了罷,往后都帥想去哪,反正我們娘倆都會跟著你。”

  “好,退一步海闊天空。”郭繼恩轉頭問路福平:“回京之后,我就將你調外任職,想去哪里?”

  “哪兒也不去,都帥辭官,小的依舊跟著你。”路福平連連搖頭,“小的并無甚么雄心壯志,只愿跟隨都帥身旁。”

  郭繼恩輕聲笑了笑,沒有說話。

  他們離開監利之后,乘坐輪船橫渡大江至岳陽。楚州行臺都督唐成義已經從長沙趕來相迎,郭繼恩自岳陽樓下登岸,覷著他皺起眉頭:“怎么愈發瘦了?”

  唐成義蓄了一筆唇髭,清癯的相貌增添了許多英武之氣。他只是微微笑了笑,沒有回話,向著郭繼恩身后的許云蘿抱拳行禮,又把小雨笙給抱了起來,這才對許云蘿說道,“賤內如今在長沙,得知小夫人也來了,她很是期盼。”

  “聽說你如今在長沙籌辦陸軍工程學堂?”郭繼恩又問道,“仔細說說。”

  “是,卑職以為,如今兵事繁雜,大有學問,必有專門之學校,培養工兵、輜重、火炮之專才,方可為強軍之骨干。至于燕京講武學堂,卑職提議,可改為指揮學堂,往后只從軍中揀選提尉以上武官,專為培育師將、統領等高級將官。”

  郭繼恩輕輕點頭:“嗯,我打算召你和伍中柏兩個,回京城往樞密院和政事堂任職,你以為如何?”

  “都帥,卑職在楚州,尚有許多事情未完。不如,過幾年再說?”

  “那么,本帥辭督政之官,來長沙替你做這個陸軍學堂山長,如何?”

  唐成義大吃一驚,郭繼恩掃他一眼,將女兒抱了過來:“小心些兒,別摔著我的寶貝女兒——這可是我的心頭肉。”

  六月仲夏,一年之中最為炎熱之際。身為鐵路工程總公司副總辦的祝瑯,領著一群隨員趕到了武昌,為準備開造的長江大鐵橋做最后的預備之事。

  幾個人被曬得渾身冒汗,無精打采地回到觀察使衙署。身軀肥胖的譚宗延一語不發地將一份最新的報紙遞給祝瑯。

  “出了甚么大事?”祝瑯好奇地接過報紙,頭版消息就將他震得目瞪口呆:郭繼恩辭去督政府督政職務,議政仆射朱斌榮召集臨時集議,決定以中書省執筆中書令韓煦為檢校督政,暫攝國政。另以楊運鵬接替為執筆中書令之職,并昭告天下。

  “這,這,”祝瑯張口結舌,“都帥這就辭任了?”

  譚宗延也有些失魂落魄,輕輕點頭:“啊,譚某也是萬萬沒想到,都帥竟是這等果斷干脆。”

  幾個跟隨祝瑯一塊來武昌的工程師也覺得這消息有如晴天霹靂,一時間,屋子里一片沉寂,誰都說不出話來。

  郭繼恩辭官之后,立即就帶著家眷隨員,離開京城,乘火車趕至武昌。卻沒有驚動本處官府,而是立即乘船逆江而行,直至長沙。

  楚州都督唐成義、湖南觀察使杜葵等人,和麓山書院山長張元同等,都至碼頭相迎,然后將他們一直護送至陸軍工程學堂。路上唐成義忍不住問道:“都帥遽然辭任,霍真人是如何想頭?”

  郭繼恩微微一笑:“他恨不得宰了我。”

  新建的這處學堂位于長沙城墻之內,興漢門以南,經武門以西的大片地方,都被劃入學堂圍墻之內。山長宅邸也已經建成,幽靜的小院,精致的二層小樓。郭繼恩負手瞧過,覺得很是滿意:“在此教書育才,閑時著書立說,豈非遠勝于京城之中案牘勞形也?”

  形貌黑胖的杜葵笑道:“都帥這算是大隱于市?”

  “這也不是歸隱,”郭繼恩搖頭,“立功之事,已經做得差不多了,如今便是立言,依舊是為國出力。”

  “嗯,”張元同拈須贊同,“成一家之言,藏之名山傳之其人,實為大善也。”

  他瞧著許云蘿疲憊神色,便抱起女兒說道:“咱們一塊去用飯罷,然后諸君可以散去了。”

  眾人連聲稱是,一塊出了小院。郭繼恩抱著女兒,低聲吟道:“天上烏飛兔走,人間古往今來,沉吟屈指數英才,多少是非成敗。富貴歌樓舞榭,凄涼廢冢荒臺,萬般回首化塵埃,只有青山不改。”

  許云蘿停下腳步,好奇問道:“都帥在嘀咕什么呢?”

  “沒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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