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漠北皆克捷,開春至今,各地又風調雨順,農事無礙。自雍平十六年始,鋼鐵、煤炭、造船、紡織、食品、機器、軍械、造紙、木材、玻璃、制藥、水泥、肥皂、牙膏等各式工業,逐漸興起,本錢也從最初的不足千萬緡,到如今已是逾萬萬緡之恢弘產業。其豐厚的利潤,吸引著官府和民間各種勢力,紛紛卷入。自強、求富等各式標語,城市鄉間,隨處可見。
京城里的幾位大員外,如今年歲漸老,又自矜身份,茶舍酒樓之中,已經難見其身影。可是這些家族之年輕后生,眼下也都慢慢成為族里的中堅人物,各自奔波忙碌,彼此相見,也都會作揖寒暄,彼此激勵道:“盛世,際遇,不可錯過也。”
自昆州趕至京城的老將王孝思,所瞧見的便是這么一副情景。
四千余里路途,王孝思自昆州北上,有數條路徑可以選擇,最終,他從昆州北返,翻山越嶺,至金沙江畔,乘船向東,向北,經戎州、瀘州、渝州,過三峽而至武昌。然后,繼續北上,經漢水至襄陽,帶上老妻和孫女,還有跟隨的家仆們,入河南境,然后河北,而至燕京。
這一路,足足花了三個多月。沿途所見,有崇山峻嶺,激流險灘,也有一望無際之平原,和煙波浩渺的巨大湖泊。有刀耕火種,滿臉戒懼的山民,也有驅牛犁田,眼含期冀的中原百姓。
有時停船靠岸,瞧見農家場院,聽鄉民閑話,無非是某地翻出了太歲,某地現出了精怪,某地雷公劈死了人…仆人們聽得津津有味,王孝思卻是連連搖頭不已。
工廠林立的煙囪和聲聲叫喚的汽笛,整潔寬闊的街道和新式的磚石樓房,武昌、鄭州等處都顯示出截然不同往日的新氣象。然而廣袤鄉村的情形,又在提醒著人們,比之前代,國家似乎并沒有太大的變化。
燕京城比之鄭州、武昌城,又有不同,富麗輝煌,諸業完備,玩樂之處更多。邸店浴館,勾欄瓦舍,酒肆茶樓,王如瓔和仆人們都覺得大開眼界。王孝思卻厲聲吩咐孫女,絕不許私自出去瞧熱鬧。
郭繼恩親至澄心閣院門之外,含笑相迎,令王孝思甚覺不安:“末將甚么身份,教元帥這等看顧,著實是折煞了。”
“王將軍何出此言,平定東川,收復黔中、滇南,你可是有功于國之人。再者二郎如今跟隨楊運鵬大總管,遠征西域,勇銳無前。此乃父子忠良,洵為佳話,本帥出迎乃是應當之舉。”郭繼恩托住正要行禮的王孝思,“咱們去涵元殿說話。”
郭繼恩向王孝思詳細分說了漠北戰事,又說道:“霍啟明霍參政,預備將漠北之地設為漠州行臺,以東、西兩地,分設瀚海、燕然都護府,以部落首領分任之。行臺都督,督政府打算委以黑水道觀察使豆莫歸。”
王孝思聞言,微微一愣:“全用胡人?”
“不錯,”郭繼恩沉聲點頭,“漠北之地,不設漢官,不駐漢兵。”
他瞧見王孝思流露不贊成神色,便微微一笑道:“草原部族,若不能占據漠南之地,則無能為也。漠南水草豐美,畜產興旺,又為中原屏障,當務必以重臣穩妥經營之。至于漠北——”
他想了想說道:“漠北者,僅需修建一條鐵路至和林王城,則足矣。”
“鐵路之事,末將并不懂,不過元帥提及漠南,”王孝思起身抱拳,“則末將愿往漠南之地,為京師藩守也。”
“郭某正有此意。”郭繼恩笑了起來,“督政府欲以松漠都護之職,授予王將軍。”
王孝思暗松一口氣,恭敬說道:“都帥委以重任,卑職自當忘身竭力以效命也。”
長沙刺史秦長浩被革去官職,鎖往鄭州審讞。憲司從其宅中,起出金銀財物竟至二十萬緡。消息一出,天下皆驚。
唐頌良原為湖南觀察使、楚州都督,此案既發,他甚覺面上無光。在送別王孝思之時,他低聲說道:“此事說到底,老夫有失察之責,幸得都帥寬宥不問,終究心中不安。”
“唐相之憂,在下豈有不知。”王孝思忙抱拳道,“仆亦半百之人,又是歸附之將,小心謹慎了半輩子,必定不會行貪贓之舉,污了自家名聲。前賢曾云,人臣不宜有私。在下無時敢忘也。”
“如此便好。”唐頌良點頭道,“王卿沉毅有度,志節高風。如今既得方面之任,只管放手去做。若有不決之事,只管來問中樞,咱們必定為你仔細參詳之。”
于是王孝思便留家眷在京,自己只身往松漠新城赴任去了。
對于郭繼恩決定漠北不署漢官,不駐漢兵,政事堂和議政院都頗不以為然。執筆中書令周思忠便以為:“國家耗費甚巨,三道齊進,乃有此土。如今又轉交胡部自理,若其日后壯大,復為邊患,豈非前功盡棄。”
霍啟明說道:“大漠橫亙數千里,轉運極難。時日若久,國家財賦必定吃力。咱們只需守住云中、松漠等處,再修一條燕京至和林牙帳之鐵路,漠北一旦有事,則大軍旬日可至。此為引而不發之意也。咱們仍許于松漠、宣化等處開市通商,以便財貨往來。再者,民之命脈在于土,漠州之地,當效法云中、松漠,重分牧場、畜牧等。”
韓煦也說道:“松漠等處,咱們無論胡漢,平均分配牧場、土地,極有成效。此法當推之漠北,一力行之。”
“既如此,咱們得另擇一員文臣,往赴和林,督辦此事。”周思忠沉吟說道,“拔烈堅如何?”
“善。”霍啟明、韓煦都連聲點頭,“其人剛正嚴明,不徇私情,可為特命宣慰大使,專督此事。”
于是周恒在漠北清點戰果,諸部男女丁口八萬余,牲畜近二十萬,并將貴族之金銀財物,盡皆分與部落之民。
薛寧、何占海所率之東路軍,一路向北,越狼居胥山,追及同羅部。時至日暮,部落兵眾正休憩進食,風沙大起之際,唐軍掩殺而至,東胡降將兀里海為首,騎兵皆執橫刀、短火槍,奔突奮擊,一時之間,場面大亂。庫羅、郁羅兄弟僅率千余人棄眾北逃,何占海分兵繼續緊追不舍,余眾則大半投降。唐軍俘敵七千余,馬匹逾萬,另有橐駝二千,大車數百,金銀財物亦不計其數。
庫羅在逃亡途中墜馬,藏匿于草叢之中,但仍被搜捕的唐軍生擒,郁羅則不知所蹤。薛寧隨后轉向西進,直至同羅部故地,招撫其老弱女眷,以安眾心。
三路唐軍于九月初會師于和林王城,此時天氣已寒,大軍已經必須要返回了。依照督政府之教令,周恒于漠北之地設漠州行臺,以豆莫歸檢校行臺都督。以王城為界,分設瀚海、燕然都護府,由阿拉尼、達賀奇出任都護,各領部眾,以守其土。
和林王城,方長十八里,有夯土城墻。城內北面為漢式宮殿,王宮南面為官署。周恒并未入住王宮,而是將行營設立于官廨之中。達賀奇得知自己被署為都護之職,大出意外,向著周恒連連叩首以示感激之意。
周恒示意他起身,又正色囑咐道:“如今你既為部族之長,又為朝廷命官,軍中都尉。三道身份,其一,當處事公正,令部眾皆服。其二,當揀選銳勇,勤加操練,以擔守土之責。其三,若中樞有事相召,當速為響應,不得遲誤。不然,必以反叛論處,本總管絕不容情。”
達賀奇連忙又跪下:“小的早在云中之時,便已追隨大總管,但有吩咐,從不敢推辭。上陣殺敵,也未敢落于人后。如今大總管又親率伙伴,替小的斬殺述律支老賊,報了殺父之仇,小的豈敢生有異心!大總管既托重任,小的必定赤膽忠心,以為國家北地長城也。”
他想了想,又不服氣道:“只是阿拉尼,彼身為防御使,才見敵軍便嚇得面色發白,身體僵直。這等無用之人,著實丟臉,元帥和大總管該撤了他才是,如何還教他來做這個都護?不瞞大總管,當日激戰之時,便是阿拉尼身邊扈衛,都替他覺著顏面無光,紛紛言道,我等奉命出征,本該殺敵立功,如今卻只為防護著他,著實是恥辱之極。”
周恒、張承緒等人,包括柳松等,都笑了起來,周恒便安慰他道:“阿拉尼此前未經生死,心生怯意,這也是難免。到底他不曾臨陣脫逃,已經算是難得。人么,經此歷練,必然不同。再者,不是還有豆莫首領約束著你們么。”
于是大軍分批拔營返回漢地,挑選出胡族軍官、士卒,交付豆莫真等人,仍于草原設立部落兵,等同漢地之團結兵,俱受中樞調遣。
拔烈堅帶著一批隨員趕至和林之時,東路唐軍已經逐漸開拔。身為營州都督的薛寧,也要動身返回了。
九月底的漠北草原,草木蕭疏,早晚間已經甚為寒冷。金黃色的草地,散布著斑斑點點的薄雪。周恒等人相送薛寧,出和林王城,向東行出十余里地。兩人并肩而行,低聲細談。
“營州之地,極為廣大,煤礦、木產極多,如今工業大興,鐵路待建,營州三道,必定繁盛遠勝往日。”周恒覷著薛寧問道,“薛兄以名將而為封疆大吏,武功既立,而文治可期,將來必定青史留名,為何總有抑郁之意也?”
“沒有什么,”薛寧摸著新蓄的唇髭,想了想終于說道,“某既受任方面,自當盡心用命。于部伍,并無半分留戀。再者,漠北已平,往后也就沒有什么大戰了。將軍百戰歸,解甲以督撫地方,也是應有之義。”
“薛兄,不要多心了。”周恒不禁失笑,“你身為都督,民政軍務俱歸掌握,又不是不許你過問兵事。似這等說來,若是將來召你回燕京,豈不是要疑為削奪兵權?都帥雖嚴厲,其實骨子里并非忌刻之人,所謂鳥盡弓藏之事,決計不會有。”
薛寧沒有吭聲,風聲嗚嗚而過,聽得周恒又說道:“都帥、真人二位,英威自振,澄清四海,全無私意,惟以社稷萬民為重,此等胸襟,光風霽月,而與天下人無私怨,薛兄不可因往日之事,而自困于門戶之見也。”
“是,都帥罷皇權之舉,雖驚世駭俗,然仔細思量,實有合于圣人之意。”薛寧也不得不承認,“不過,設若十年之后,都帥果真禪位,譬如交付于大總管,則大總管能無私意乎?”
“這督攝國家之事,周某何德何能可以任之?”周恒詫異道,“再者,十年之后,不論是誰接任者,其欲行竊國之事,天下文武軍民,豈能容之?”
薛寧有些不以為然,不過他沒有再出言辯駁,只不置可否道:“十年之后,咱們再瞧是如何情形罷。”
他瞧瞧四周景色,勒住馬頭,向周恒抱拳道:“大總管就此回轉罷,山停水轉,望咱們往后,尚有相見之期也。”
“好,咱們就此別過。”
薛寧率領扈從,漸行漸遠,變成草地上一個個細小的黑點。周恒回想其人話語,轉頭問柳松:“往后當真還會有人想做皇帝?”
“周將軍,那洛陽紫微宮,何等壯麗所在,誰不想住在里面呢。”柳松嬉笑說道,“再者,身為天子,想娶誰就娶誰,想用誰就用誰,天下俱聽使喚,這等威儀,哪有人不心動的呢?”
“我就不心動。”周恒覷著他,“都帥不心動,真人也不喜歡。只是據你說來,還是會有人動此念頭的了。”
“都帥和大總管,境界非凡,豈是小人這等駑鈍之人所能明白的。”柳松吐吐舌頭,“若是換了旁人,竟然真的敢行如此之事,小的第一個就不答應。他憑什么?”
“權勢美人,無人不愛。”周恒皺起眉頭,“必當以大賢大能者揆領國家,才不至于梟狂之輩,竊取大位,為天下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