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再藏著了,”郭繼恩忍住咳嗽對寂靜的樹林喊道,“何妨出來一見?”
樹林之中蕩起一根長繩,一個黑袍男子飛身飄下,半蹲在地,神情戒備。“不要放箭。”郭繼恩先出聲喝止隨扈們,又瞅著這個身形瘦高的年輕男子問道,“倭國人?君欲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耶?”
“紀伊飛鳥進輝,見過唐國元帥大人。”蕭瑟寒風之中,飛鳥進輝大步向前,步伐沉穩,語調沉靜,“在下自登岸之后,窺伺多日,大人身邊戒備森嚴,從無下手之機會。今日行藏被識破,天數如此,在下即便身死,也是并無怨恨。”
“你是北條和伊達的師兄。”郭繼恩瞅著他,“你既非武將,又非家臣,為何想要行刺本帥?”
“不是行刺,”飛鳥進輝在積雪之中立定,手捏刀柄,想了想又放開,他瞧著郭繼恩身邊的護衛,弓弩橫刀,虎視眈眈,“在下欲為老師的刀術正名耳。”
“原來如此,”郭繼恩點頭,“本帥刀創未愈,不能與你比試,你待要如何?”
飛鳥進輝尚未答話,許云蘿已經解下貂裘,大步向前。飛鳥進輝詫異地瞧著這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見她秀美絕俗,弱不禁風模樣,忍不住道:“你——”郭繼恩變色道:“云蘿,回來!”
許云蘿并不答話,手腕一抖,短劍挽起劍花,絢麗奪目。
飛鳥進輝只后退一步,刀鞘橫舉,準確地攔下這一劍,接著鏘啷一聲,太刀在手,呼地斜劈過來。
許云蘿輕巧避過,接著丁丁寧寧一片聲響,兩人身手都是奇快,眨眼間就對了數十招。許云蘿劍出如電,連續搶攻,飛鳥進輝面色凝重,一柄太刀左支右擋,密不透風,兩人一時間斗了個旗鼓相當。郭繼恩心知許云蘿內勁不足,不能久戰,急得連聲催促道:“云蘿,回來!”
舒金海收刀入鞘,張弓搭箭,淵渟岳峙,耐心地等待著。
飛鳥進輝疾速后退,太刀急舞,終于遏制住女孩的攻勢,接著大喝一聲,刀光如練急刺過來。雙方又是叮叮當當十余聲響過,郭繼恩厲聲喝道:“都給我停手!”
兩人終于各自退開,郭繼恩從馬車上跳下,兩個親兵連忙上前攙扶。郭繼恩冷笑道:“和一個小姑娘斗了這么久,就算你是倭國第一勇士,又能如何?我一聲令下,馬上就可將你變成一只刺猬。”
飛鳥進輝默然不語,過了好一會才收刀入鞘:“她的氣力不足,再斗下去,在下是一定可以獲勝的。”
“是,你的武藝很強,我打不過你。”許云蘿也坦然承認,她也還劍入鞘,轉身走回郭繼恩身邊,扶著他輕聲道,“坐上去罷。”
郭繼恩氣得笑了:“我的話你都敢不聽了。”
許云蘿低頭不語,郭繼恩便轉頭瞧著雪地里的飛鳥進輝:“打也打過了,閣下待要如何?”
飛鳥進輝并不答話,轉身欲走,郭繼恩想了想又出聲喚道:“你就不想見見自己的師弟么,伊達長政可還活著呢!”
飛鳥進輝停下了腳步,想了想還是說道:“不用了,既然他還活著,想必元帥也不會輕辱之,將來必有再見的時日。”
他沒有再回頭,大步向前,漸漸消失在雪地里。郭繼恩輕輕搖頭:“刀術的確是好,我東唐軍中,亦只有段克峰、林文勝等區區數人能與之斗個平手。”
“都帥如果沒有受傷,也能跟他打個平手的。”許云蘿輕聲說著,又催促他趕緊上車,預備回去。
“我若是未傷,焉能在此坐視?”
“元,元帥以匹馬單槍,出,出入萬眾,使敵披靡。”舒金海正色說道,“此雖英風猛氣,卻,卻非,大,大將之道也。”
“一個個地都來諫我,”郭繼恩笑著上車,“行了行了,本帥知道了。”
郭繼恩等人返回村落,已有軍使來報,倭軍宇多田正隆部從東面、南面輪番猛攻三清關。梁義川所部營州軍第五師兩個旅竭力死戰不退,傷亡雖重,然而關城依然牢牢地被掌握在唐軍之手,令敵無功而返。只是在激戰之中,又有一員旅監和兩員團練陣亡。
郭繼恩輕輕點頭,沉默不語。他腦海里閃過了一個個身影,段西龍、宋庭瀾、魏仁廣、路雙才、李書振、姜超、路元璟、尤忠道、雷煥、羅順才、張哲順、陳啟志…太多太多了。
“須得往云池南面增兵,若是被加藤部突圍出去,咱們這些時日的辛苦就白費了。”
聽得李續根的建議,郭繼恩回過神來:“吩咐下去,三道兵馬,統歸周將軍節制,務必將云池之敵,全數殲之。”
云池山險湖深,易守而難攻。西路軍扎營在湖畔,水源充足,但是想要沖出去,也是極為困難。東南面通往三清關的道路狹窄,謝文謙已經急令隨后趕至的營州軍第三師第四師接替梁義川部,把座關城守得固若金湯。周恒和向祖才兩部則從南北兩面合圍過來,在高處扎營監守,令云池湖畔的四萬多倭軍插翅難飛。
時晴時雪,天氣愈發寒冷,倭軍軍營之中每天都有人凍餓而斃。宇多田正隆滿心期待著菊亭孝三部能趕來增援,然而他得到的消息是,那位百萬石的大名已經率領著東路軍主力大部,從釜山登船,逃往國內去也。
宇多田正隆氣得破口大罵,部將們也覺得形勢十分棘手,然而誰也說不出拋下西路軍的同袍獨自逃走的話來。
遠征預備軍再次向三清關發起了全力以赴的進攻,喊殺之聲震天,石河成彥還點起了數堆熊熊大火,指望著被圍困的西路軍能趁機一舉殺出來。高木和裕的確也整軍出營向南,然而羽林軍和燕州軍森嚴的陣勢令他們不敢貿然發起沖擊。突圍的最佳時機就這么白白地錯過了。
糧草已盡,草根樹皮都被挖了個遍,云池湖畔的倭軍已經徹底陷入了絕境。周恒一聲令下,羽林軍和燕州軍從兩側以火攻之法,開始慢慢蠶食倭軍的營壘。絕望的加藤至輝親率還能提刀作戰的精銳殺出中軍大營,再次向南面發起沖擊。
狹窄的山道兩旁,無數亂石砸下,幾乎將道路封死,羽箭如密集的雨點,沖在前面的悍卒死傷遍地。加藤至輝無奈引兵退回,北面,七八個營壘的蝕天大火正在預示著他們最后的悲慘結局。
走投無路之下,加藤至輝一身盔甲縱馬沖入了冰冷的湖水。唐軍兩面夾擊之下,許多人跟著主帥一起跳湖,岸邊哭聲震天。
高木和裕自戕而亡,唐軍在湖邊撈起了不少凍得瑟瑟發抖的俘虜。山坡之上,圍護在郭繼恩身邊的官兵們都瞧得十分振奮。白占春喃喃自語,程仲星瞅著他若有所失的神色,不禁笑了:“不必如此,哪能次次好事咱們都有份呢。”
倭軍中軍大營的旗桿被砍倒了,郭繼恩閉上了眼睛往后一靠,神色淡然地吩咐道:“不用再瞧了,咱們先行歸國,往海州去登船。”
“那咱們先至都里城上岸,歇息幾日,再回海津府,好不好?”許云蘿摸著他的額頭,小聲問道。
“都聽你的。”
云池湖畔的廝殺之聲,哭喊之聲遠遠地傳到了三清關城的南面,宇多田正隆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不用在此白白耗費兵力了,咱們向釜山撤退罷。”
而此時的柳京城,正是麗日晴空,初冬的天氣凜冽,但是前來參加新王登位之典的文武官員們卻是神色振奮。禮曹判書興道響在高臺之上大聲宣布,興福王登位,仍奉唐國年號,萬象更新,復振山河!
會慶殿碧瓦白墻,氣勢雄壯,李延興、李延福兄弟領著金甲衛士,威風凜凜立于殿外。百官于高臺之下稽首拜賀,前來觀禮的營州軍行軍長史杜全斌很是感慨:“多難以固國,新盧屢遭入侵,但愿此后太平長久,百姓安居。”
立在他身邊的李樊玉瞅著高臺之上的衛士們,輕輕搖了搖頭,沒有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