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棚馬車駛過后土大街與青龍大街交匯處,與另一輛馬車擦肩而過,阿九禁不住贊嘆了一句:好神駿的馬兒,好漂亮的車。對方負責趕車的白衣中年人聽到了還了個笑臉,贊道:“好一個美麗可愛的小丫頭。”
兩輛馬車道左相逢,就此別過。
皇城,永安門外。
陳醉走下馬車與恭候與此的寧懷古相互見禮。
“衛公氣色不佳,國事艱難,朝政繁重,還需多注意身體。”
“承蒙先生掛懷,我是習武之人,自己的身體狀況還是清楚的。”
二人并肩往穿過永安門,往皇城內殿走去。
寧懷古面露喜色,道:“樞密院今早剛收到的西路方面的戰報,小沛收復,涼州城堅如磐石。”
陳醉點點頭,道:“費解已經用飛禽接力傳書通知我了,比西路軍的六百里加急還早一些。”
寧懷古道:“葉南冥在奏表中提及正在與馬鳴候謀劃收回日落城,衛公怎么看此事?”
“有點急了。”陳醉道:“不過軍心可用可勉不可阻,還是應該盡力支持。”
“葉太尉也是這么想的。”寧懷古道:“不過獅駝陳兵五十萬在日落城,此人虎賁狼顧,野心勃勃,實乃巨大威脅。”
“只要涼州城能頂住,就沒有大問題。”陳醉道:“西戎汗國與我們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們是由很多部落組成的,無論是國家體制還是軍隊結構都要相對松散,他們這次與火龍帝國聯合進犯邊境,更多是為了配合某人的計劃,所以戰爭準備并不充分,樓蘭城里的糧草去年春天的時候被葉鯤鵬一把火燒了個精光,岳恒在日落城破之前又燒光了城中存糧,西戎聯軍餓著肚子拿不下涼州城就沒辦法長期堅持,一旦那人的戰略目標達成,西戎女帝的戰意淡了,自然會找機會跟咱們談。”
“那人是南陳高祖皇帝?”
“除了他,其他人誰還有本事驅動西方火教和西戎女帝?”
寧懷古面露恍然之色,道:“果然如此!”
陳醉道:“我在納蘭西京的內線傳遞過來情報,當年陳師道橫掃西戎草原,在納蘭西京城下逼迫師傲雪簽下城下之盟,還曾與西方火教的教主王龍象達成秘密協議,雖不知具體內容,但我料想必與今日這場戰爭有關。”
繼續說道:“當年師傲雪是在陳師道兵臨城下的壓迫下登上皇位的,那時候西戎汗國正遭受內憂外患,火龍帝國陳兵數十萬虎視眈眈,師傲雪在城下拿了陳師道一封親筆信走入火龍帝國軍營,除了當事人外,沒人知道他們之間定下了什么約定,十五年后師傲雪主動退位還政于趙氏多半與此有關,如今趙玉虎初登基,西戎汗國軍政格局并不穩固,她需要用這么一場戰爭,一可以凝聚人心,二方便排除異己勢力,三很可能是為了完成當年的約定。”
“如此說來,陳師道豈非在當年就推算出今日局面?”寧懷古慨嘆道:“如果事實如此,那這個人未免太可怕了。”
陳醉點頭道:“葉還空號稱算無遺策,與陳師道比起來,他給陳師道提鞋都不配。”
“西戎汗國的日子不好過,我們又何嘗不是更難。”寧懷古擔憂道:“這積雪短時間內不可能融化,今年春播的時令注定要錯過了,糧食晚收成一個月,就不知道要餓死多少人。”
“我聽說寧先生已經下令削減包括您在內的尚書府中人的糧食供給。”陳醉道:“戶部沈敬山是具體負責這些事的,他那邊恨不得酒池肉林,您一個禮部尚書卻為這件事如此苛待自己,這卻又是何苦來哉?”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寧懷古面露虔誠敬意,道:“我輩讀書人所求者天人合一,老夫以為正應該由上體天心,身體力行,親愛百姓開始。”
一陣風吹過,陳醉拉緊貂裘衣領,瑟縮著脖子,笑道:“從今天起就不必如此了,春荒的問題馬上就能解決,您不要看國庫空虛,就以為這天下缺糧,其實只有那些扛鋤頭種糧的人沒糧,京師周圍的府郡平原多得是大戶,他們囤積的糧食多的夠這座城吃上一兩年不成問題。”
“衛公的意思?”
“查辦天地堂的時候,發現很多在地方上橫行不法的大戶與這邪教組織有密切關聯。”陳醉注意到腳下一塊青石板因為春翻地動隆起,一腳踩了回去,又跺平整了,才繼續說道:“這場來勢蹊蹺的大雪讓今年的春天遲到了一個半月,有些人看到了發國難財的機會便蠢蠢欲動,妄想翻天換地,我要讓他們不但血本無歸,還要破家滅門!”
“會不會激起民變?”寧懷古擔憂問道。
“就只怕他們沒這個膽量。”陳醉道:“稽查司內部還有他們的人,我故意沒有趕盡殺絕,留著他們隨時傳遞消息免得把他們嚇跑了,天地堂在城外的這些據點最近聚攏了很多閑漢,估計就等著一旦糧荒爆發便趁機鬧事呢。”
“老夫知道衛公手中有足夠實力彈壓,只是擔心那些人喪心病狂,會鼓噪裹挾窮苦莊戶反抗朝廷,屆時,大軍一動血流漂杵,受傷最重的還是庶民百姓。”寧懷古嘆道:“那些閑漢恐怕也都是種糧卻吃不到糧的窮苦人吧。”
陳醉道:“先生乃謙謙君子,一片拳拳愛民之心令陳某好生欽佩,您心里想的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我心里想的其實也是百姓,不過我的觀點是與其長痛不如短痛,好比良醫以切割之法治療體瘡,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就需要把沒有糜爛的新鮮血肉割下一些來,為了鼎力革新大業,有些犧牲是難免的,我能做的只有盡量減少這種損失。”
“會不會太激進了?”寧懷古道:“有沒有折中的辦法,比如用罰沒的方式逼大戶們交出部分糧食?”
“時不我待啊!”陳醉仰頭看天,道:“而且您要搞清楚一個事實,這是兩個階級之間的決戰,容不得半分惻隱之心,當初齊王犯下的錯誤,我們不能再犯一次,那些所謂耕讀傳家的大戶平日里會跟你講仁義道德,可真到了生死存亡的斗爭時,只會比任何人更狠更毒,你可知道他們囤積了多少糧食?還有他們在炎都城外聚集了數萬帶刀閑漢?那魏無極欺我不能在短時間內完全掌控稽查司,表面上閉門思過,其實背地里一直在搞小動作。”
“老夫有些書生意氣了。”寧懷古道:“只希望衛公在行事時能想著上天有好生之德,屠刀需慎用啊。”
陳醉點頭道:“老大人放心,陳某會酌情處理的,對待一些愿意放棄立場與天地堂劃清界線的開明紳士,只要肯配合朝廷穩定糧價的,便不會趕盡殺絕。”
“只是如此一來,衛公恐怕要成為天下世家門閥的公敵了。”寧懷古憂心忡忡,道:“這可又比當年的齊王激進許多,老夫唯恐五鳳池的那個女人第一個就容不得。”
能讓寧懷古這人仙小宗師擔心的人物只有大宗師。鏡空月隱藏于暗處,秘控天下局勢許多年才形成今日局面,雖然不清楚她究竟要的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不喜歡這天下大勢脫離自己的掌控。
“只要她不好意思親自出手對付我就無所謂。”陳醉道:“對大宗師們來說,人間世俗的這點紛爭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就算只是酈鳳竹和天機樓也是個大麻煩啊。”寧懷古道:“天機樓是江湖第一勢力,酈鳳竹主導的十三行商行天下,勢力遍及各行各業,在抱天攬月樓之前就壟斷了許多行業,尤其擅長以利動人又以利殺人,她在天下的世家門閥中的影響力不亞于皇權,衛公這般對待世家門閥,她一定不會坐視。”
“實在不成時,還有天機樓的殺手。”陳醉道:“不瞞你說,這娘們兒其實早就有動作了。”
“關于有人出百萬兩黃金花紅請天機樓殺手取衛公性命的事情老夫也有耳聞。”
“還不止于此呢。”陳醉笑道:“她師父還親自登門替她向我提親來著,條件是讓我放棄這邊的一切,老老實實回煉鋒城去,把抱天攬月樓整個交給她,我尋思著江湖人都說她生的美,卻沒料到她想的也這么美。”
“否則呢?”寧懷古道:“鏡空月大師言出法隨,應該會有懲罰條件吧?”
“你看我現在這個鬼樣子,哪里像一個先天八品的強人?”陳醉攤手苦笑道:“這聶橫舟留下的玄水真元太霸道,連葉斬都束手無策,除非我順著她的意思回煉鋒城去,否則就只能繼續忍受折磨。”
“原來如此。”寧懷古肅然起敬,躬身施禮道:“衛公為了革新大業付出的實在太多了。”
“既然下定決心要助陛下完成鼎力革新大業,就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是大宗師這種怪物實在是太可怕了。”陳醉慨嘆道:“這寒毒不禁折磨的我夜不能寐,還壓制了我的體魄修行。”
“老夫略通醫道,想試試看能否為衛公解憂。”寧懷古說罷伸出手來。陳醉會意的將手腕遞過去。寧懷古就這么懸臂診脈了解陳醉的狀況,先是微微皺眉,隨即面色越發凝重,最后臉色變得十分難看,終于沉聲說道:“衛公之疾已經刻不容緩,否則怕有性命之憂!”
陳醉一笑:“我怎么覺得還成呢?”
寧懷古肅然搖頭,道:“衛公萬萬不可大意,聶老帝君的玄水真元著實非同小可,老夫剛才以浩然真氣試探,發現衛公全身經絡中郁結了大量寒氣,老夫本想為衛公祛除一部分,哪怕稍微緩解也好,怎奈何聶老帝君的真元太霸道,寒氣凝聚如冰,老夫也無法撼動,寒毒淤塞經絡阻撓氣血運行,如非衛公體魄健壯非凡,恐怕早已血栓堵塞而亡了。”
“我自創了一套拳法,雖然無法感悟真元,但自有一套搬運氣血淬煉筋骨的法門。”陳醉道:“長持久練,氣血凝練于心,所以這心臟的力量異于常人,這些氣血雖然凝固如鉛汞,但對我來說還不算太難受,就是這全身冰冷的感覺太折磨人。”
“衛公不愧是當代奇人。”寧懷古嘆服道:“竟以先天體魄中人之姿獨創奇學,逆抗大宗師的力量。”又道:“只是這并非長久之計呀,你體內的氣血運轉之緩慢顯然已經越過了臨界極限,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勢,老夫最擔心的是,一旦你那強化心臟的獨門體術不足以與之抗衡,恐怕就會立即凍凝而殞。”
“生死有命,成敗在我,走到哪里算哪里。”陳醉道:“陳某這一路走來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就沒想過對所謂的天命低頭,鏡空月想讓我屈服,卻是休想。”
“其實也并非完全無解。”寧懷古道:“只要找到一位實力與聶老帝君相當的大宗師,以自身本命真元灌注,將他留在你體內的選水真元祛除了便能立即化解你體內的寒毒。”
“可惜這樣的人物一巴掌都能數過來。”陳醉笑道:“那幾位您覺著哪一位有可能仗義出手?”
寧懷古緩緩搖頭,道:“云空寂閉關多年難得一見,乾坤嘯如果愿意出手就不必等到現在,毘伽羅是敵國柱石,這么一算便只剩下鏡空月和聶橫舟了。”
“所以還是等于沒辦法。”
“那卻也未必。”寧懷古道:“老夫想既然衛公現在能以心力驅動氣血逆抗寒毒,如果你的心力能達到更強的層次,是否就可以無視這玄水真元的破壞?”
“問題是我現在自保都需借助外力,哪里有余地再更上一層?”陳醉說著,又掏出翡翠瓶來喝了一大口。
寧懷古聽到外力二字時忽然眼睛一亮,道:“老夫想到了一個人,或者可以助衛公一臂之力!”
“誰?”
“蒼山劍圣成藥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