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人,剛才莫公公傳陛下口諭說,陛下龍體欠安,所以才請文昌王主持朝政,怎么忽然又宣見了大人您,還寫了這么一道圣旨,傳下這條口諭?”御史中丞崔萬里出班,對著陳醉躬身施禮,道:“衛公可否詳細敘說一下您面圣的經過?”
這老小子出身于兗州大門閥崔氏,還是趙光的兒女親家。趙光這廝正經本事不濟,唯獨這拉裙帶關系是一把好手。自己娶了一大群女人,弄一堆親戚不說,膝下還生養了一大群兒女,又結了幾十家兒女親家,光金鑾殿上夠資格站在文武兩班序列的就有四個,其中這御史中丞崔萬里是清流黨大佬之一,正二品大員。
寧懷古想要撤銷門閥子弟科舉中的特權,給天下寒門學子開一條晉升之路。反對最兇的就是趙光為首的勛戚門閥集團。眾所周知,陳醉與寧懷古同為保皇黨成員,寧懷古入京輔佐寧帝陛下,陳醉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因此自然而然的也被崔萬里等人歸納為一丘之貉。
“陛下只是偶然龍體欠安而已,遠沒有嚴重到不能見人。”陳醉道:“崔大人有什么不放心的,只管自己去面圣問安,陛下若想見你便自然會見,何需由本爵越俎代庖傳遞消息?”
這番話說的崔萬里無話可說,他倒沒像魏無極那般拂袖而去,只是拱手退回了原位。
“陳將軍。”禮部尚書寧懷古出班說道:“老夫有一事不明,還請當面賜教。”
“寧尚書,入京這么長時間,你我還是第一次交談。”陳醉道:“老大人的學問品德,陳某心悅誠服,賜教萬不敢當,但有所問是陳某所知的,必定知無不言。”
寧懷古道:“陳將軍曾對小徒文曉說過,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此言何解?”
這話從字面上很容易理解。寧懷古這么高的智慧和學問,自然不會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既然在這個場合里提出這樣的問題,必有其深意。陳醉略作思索,道:“人民是社稷的基礎,是民族文化傳承的載體根基,治國為官者當以滿足萬民生計需要為首要任務,有了人民的支持才有江山社稷,君為輕,并非說君主不重要,而是希望為君者能體恤民情,了解并認同得民心者得天下的客觀規律,以此訓誡臣工們全心全意為人民謀福祉,則江山必能萬代穩固。”
這話聽上去就透著一股子大逆不道,尤其是在這個場合說出來,但陳醉就在這金鑾殿上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出來了。既然要睡天子令諸侯,便該有這樣的底氣表達自己的觀點。寧懷古的問題等于將了他一軍,陳醉的回答卻是毫不示弱。
“受教!”寧懷古拱手一禮,一躬到底,抬起頭來又問道:“陳將軍不認同天子君主受命于天公大道之說?”
陳醉道:“陳某認同天授君權,但陳某之天卻非彼之天。”
“愿聞其詳。”寧懷古再施一禮。
他是當世鴻儒第一名家,問題是他問的,他不表態,其他人有自知之明的都只好默默看著。
“陳某之天指的是民意,諸公之天說的卻是天道強者的意志。”陳醉道:“世如叢林,強者為尊,法則森嚴,不可越雷池半步,強者代天行道,這是諸公之天也是少數強者之天。”
“陳將軍此言老夫萬萬不敢茍同!”曹寶珍忽然插言道:“圣人云,上蒼有靈,天道有序,至圣尊者德行深厚,秉承天道為天下先,引領萬民順天而生,是為天子君主也。”
“老大人說得很好。”陳醉道:“只可惜道不同不相為謀,看來你我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這句話懟的曹寶珍啞口無言,既然道不同不相為謀,自然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你想說服我是不可能的,大家同殿稱臣,我是一等衛國公,你是一等英國公,你是武威王府系的頭號代言人,我陳醉代表的是誰你也很清楚,在這個地方,憑你想壓我一頭還不夠分量。這個道理大家心知肚明,曹寶珍是聰明人,話說到這里再爭論下去就得憑實力說話。
葉還空早就用血淋淋的事實驗證過陳醉的實力。
寧懷古道:“陳將軍還對文曉說過另外一句話,真理只掌握在少數人手中,看來你似乎也認同強者為尊的秩序法則。”
“強者為尊是客觀事實,強者也并非天生,成為強者的路途擺在那里,每個人都有機會走,卻并非誰都能走的通。”陳醉道:“民為重的核心意義在于人格的平等,對基礎生存權的尊重,領袖群倫者是人,草民也是人,生存的需要是一致的,但生存的能力和價值卻不可能等同,所以人分三六九等本就是公平的事,更努力的人就應該掌握真理領袖群倫。”
“老夫受教。”寧懷古第三次向陳醉施禮,又道:“衛公如何看待太學有學生提議取消門閥子弟科舉特權的一事?”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陳醉道:“未必一定要取消門閥世家子弟特權,但務必要廣開學路,開民智,讓天下間有更多人得到掌握真理的機緣,這才是對寒門子弟最大的公平。”
“老夫嘆服!”寧懷古退回班位,道:“原來之前的想法還是小家子氣了,多謝衛公賜教。”
陳醉道:“先生悲天憫懷,目光遠大,敢為天下先,正是我輩楷模,賜教二字萬萬不敢當。”
二人當著滿朝文武高談闊論,著實給參與今日朝會者帶來極大震撼。寧懷古之狂放偏執是出了名的,群臣卻沒想到陳醉這奸如狐的家伙還會有猛如虎的一面。
寧帝龍體欠安,朝堂紛爭一時難分上下,陳醉卻先拿出一道圣旨削了魏無極的兵權,又要針對獨占京華江湖八十年風流的天地堂做文章,又隨口說出一句陛下口諭,直接一棍子將楊雨軒給打死了。種種作為,不得不讓人想到,恐怕今后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這位稽查司總巡將軍要以陛下心腹人的身份代天子令諸侯了。
這樣的梟雄人物跟寧懷古這樣的剛正節烈的大儒怎么可能走到一起?
陳醉與寧懷古相互對視,四目相對片刻,一切盡在不言中。寧懷古有意當著群臣面前問這個問題,就是想確定陳醉那番話究竟是故意說給司文曉聽的口舌之機巧,還是發自肺腑的箴言大義。陳醉果然當著群臣的面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沒有妥協迂回躲避,也沒有茍且齷齪的否認。陳醉就這么兇猛的,冷不丁的將自己擺在了自以為代表天道意志的天下權貴們的對立面上。他要搞的那個改革果然不是耍耍嘴皮子而已。
陳醉也在觀察寧懷古,這個真心為天下蒼生謀福祉的老教書匠,偏偏趕上了這個家天下的時局。他的無奈與無望是最深切的,負三十年大名,積累滿身浩然正氣,終于一朝入京師,陳醉相信他已經抱定了一顆去留肝膽兩昆侖的決心。
梅鴻鵠幾次想要發言,卻都被趙俸炆以眼神手勢悄悄阻止。
信息量太大,陳醉突然間的強勢來勢太兇猛,許多人都毫無準備。趙俸炆不想當這個出頭鳥與銳不可當的陳醉正面沖突,所以他一直暗中留意趙光,他代表的是天下間數以千計的趙氏宗親,而趙光則代表的是勛戚門閥的利益。盡管大家都是既得利益者,可他趙俸炆的底氣要比趙光足多了。趙光都還沉得住氣,他又有什么好著急的。
趙俸炆看著金厥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忽然想起了八年前,那個得到禮宗扶持,正少年時意氣風發的齊王。也是個敢為天下先的男人,也有火教勢力在背后支持,而最終卻在一夜間散盡風流,被難違的天道意志滅殺的干干凈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