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智終于發現,他們兄弟們一向奉若神明的相國大人,已經被夫人的死磨去心志。似乎意志已經破碎,那些雄心壯志早已不復存在,他抬頭低聲道:“相爺…”
宗玄奕看了看他,陳智是他的智囊,很多時候他們會交心,但僅僅局限于謀事。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了解他的人,那一定非陳智莫屬,此時他想對他說些別的。
宗玄奕看著那株云飛雪緩緩道:“陳智,我想她了,從晨起的時候開始,我一直聽到她在喚我。”宗玄奕低頭,聲音出奇的平靜。
“不可能的,夫人已經去了,您是心被困住了,才會產生幻聽。”
宗玄奕沉默,他不信天命,不信鬼神,獨獨只信自己。可這一刻,他無比希望,人在過世后會有魂魄遺留在人間,在她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徘徊不去。
這樣,她就依然能夠陪在他身邊。
“你們知道我現在過的是什么日子么?”他像是在問旁人,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孤獨,無邊無際。”他輕撫著那株云飛雪,眼眸低垂,收斂了厲色之后,側臉望去透出幾分讀書人的溫雅。
孤獨是什么感覺?是無人陪我立黃昏,無人問我粥可溫;是周遭死寂一片,任世事變遷,只留我一人孤單釣寒江雪;是…了無生趣…
這時候,陳智感覺這個如神邸般的男人,生活已經完全變成了灰色,真的是一腔生無可戀。他想起那個喜歡親手侍弄草藥的女子,對待下人總是溫和地笑,在相爺身邊又總是沉默無言。
他一直想不通,相爺為什么會喜歡她,僅僅是因為她生得貌美么?可相爺年紀輕輕就位高權重,又生得俊朗,如何會缺貌美的女子傾心于他?
如今夫人去了,他才發現,那個看似柔柔弱弱的女子,骨子里其實非常倔強。她用這樣激烈的方式來折磨相爺,讓他活著便忘不了。而她于相爺,甚至是整個相府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
政.治是這個世界上最骯臟也最血腥的東西,對一個徘徊在其中的人來說,無疑是殘酷的。這個在外人看來刀槍不入的相國大人,也只有在府里的時候,才能有一絲絲溫情,才活得像個正常人。
可她是納蘭彥章的女兒,她父親害得相爺家破人亡。他們兩人再情深也注定是此消彼長,不能共存的關系。如果非要在一起,那也只是世間多了一對怨偶罷了。
“相爺,逝者已逝,生者如斯,夫人一定也不想看到您現下這副模樣。”
“她大概恨不得我去死吧!不然又怎會用這樣的方式,與我訣別。”
陳智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他,知道他不喜歡下屬心口不一,卻也只能說些不痛不癢的:“不會,夫人是大夫,行醫者只會救人,哪里會盼著別人死的。”
他如此說話,誰知宗玄奕這次竟然沒發火,只淡淡地道:“也是,她該避我如蛇蝎,即便是死大概也不愿與我一處。我把她葬進宗家的墓地,想著自己死后還能同她葬在一起,你說她會不會怪我?”
“她是您的結發妻子,是入了族譜的,自然要進宗家墓地,這一點,無需懷疑。”
宗玄奕知道在他們這里,是聽不到一句想要的話了。其實,這世上能聽他說心里話,又配聽他說心里話的人根本就不存在。他揮手讓他們退去,自己去了錦竹苑。
錦竹苑曾是他和納蘭錦繡日常起居的地方,她死后,他便沒踏入這里一步,也不許用人過來打掃。他怕他們碰壞了東西,怕留不住最后一絲屬于她的氣息。而他呢?他怕觸景傷情;怕看到那些熟悉的東西,看到他們的過往;怕意識到物是人非,她已經徹底離開他。
他一直麻醉自己,只要他不踏入這里,就還會像以往一樣。他在外面謀事,她在家里等他回來,即使他回來的很晚,她也會為他留著一盞燈火。這世上有千家萬戶,一入夜也會有數不清的燈亮起來,可屬于他自己的那盞,滅了,因為點燈人已經不在。
屋里還是原來的樣子,一絲一毫都沒有變化。他們一起去參加國祭的那天,就是從這間屋子一起出發的。他閉眼,還能想起她在這里梳妝的樣子。他的手指拂過她的妝匣,那上面滿是灰塵。
他瘋了似的用衣袖擦拭干凈,打開。里面靜靜臥著她的東西,香粉、眉黛、口脂、玉鐲、玉釵、玉墜…
她喜歡玉飾,討厭金銀,因為生得明艷,所以格外鐘愛素色衣衫。她總說,打扮得清爽一點,才不會讓人覺得她是個花瓶。
他拿起她曾經最愛的那支步搖,是他讓一個老匠人做的,刻的是并蒂蓮花。是她嫁給他后的第一次生辰,他送給她的禮物。那個工匠手藝雖然好,脾氣卻很古怪,為了這一支步搖,他替那個工匠畫了一個月的畫。她當時知道了很不高興,哭唧唧的說不要了,有銀子什么樣的步搖買不到。
可他把它真正送到她手里的時候,她愛若珍寶,喜歡得不得了。她說:并蒂蓮的寓意極好,莖桿一枝,花開兩朵,是同心、同根、同福、同生的象征。
其實,她一直是一個非常好的姑娘。嫁給他之前,她整日里歡歡樂樂,從不知憂愁煩惱為何物。嫁給他之后,曾經有一段時間,她也是很快樂的,只是后來變得不愛說話,不愛笑了。
宗玄奕的手控制不住的顫抖,直至最后抖如篩糠…
他無力的在床榻外側躺下,以往,他就是這般睡在她旁邊。許是已經連續幾天都沒睡好,宗玄奕一躺下便睡著了,還做了很長的夢。
夢中,他看著那個坐在梅樹上的少女,素衣烏發,一雙大眼睛靈氣滿滿的,讓漫天日光都失了光彩。她不理樹下人的焦急,兩只腳蕩來蕩去,腳踝上墜著的玉飾是一朵墨色蓮花。
婚后他才知道,那是她父親親手為她刻的滿月禮,她最是愛惜。他愣在原地,看她笑著喚他九哥,向他伸出雙手讓他抱。他還是站在原地,一動都不敢動,怕一動,她就消失了。
她依然笑著喚他九哥,她的笑還是那么甜,讓他冷硬的心一點一點的暖起來。他像是受了蠱惑,喃喃地道:“錦兒…”
她說:“我在啊!”
后來,三書六禮,十里紅妝,她成了他的妻。他是禮部尚書,有佳妻如夢,本應幸福美滿。可是仇恨撕扯著他,他報復,她痛苦,他們漸行漸遠。
他越站越高,直至成了國相,權傾天下。那些傷害過他的,他一個都不打算放過,他要一點一點討回來。首當其沖的就是他的岳丈大人。
她哭,她求他,他拒絕,他冷漠;她神色憔悴,形銷骨立,他身著朝服,意氣風發;她無父無母,也沒有子嗣,他被眾人簇擁,俯瞰蕓蕓眾生。
最終,她在漫天血色中,長裾揚掠,漸走漸遠,沒入那片血海。
他看著她背影,素色衣衫和漆黑長發糾纏在一起,在風中松松垮垮地翻飛,襯得她的身子骨更為孱弱。路途艱辛且遙遠,她踉踉蹌蹌的前行,明明走得辛苦,卻不回頭。
“不…不…不要!不要!錦兒…不要!”
他在她身后喊她,聲嘶力竭,而她腳步不停。他想追上去,想喊住她不要走。他知道那是黃泉路,她走下去就回不來了,將會和他生死永隔。可他動不了,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猛一低頭,看到自己懷里奄奄一息的女子,蒼白得幾近透明。他伸手去摸她的臉,如同被針刺一樣,冰得他都顫一下。
他死死地盯著她,內心的瘋狂叫囂:納蘭錦繡,我不許你死!不許!
奄奄一息的她似乎有一瞬間的清醒,迷蒙的雙眸里染上深不見底的憂傷,她說:“我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愛上你,來生別再出現了。”
原來,她是這么想要逃離。也是,他害死了她至親的人,讓她變成了孤兒。她一輩子都做不了母親也是因為他,是他沒保護好她,他有什么資格奢求她原諒?
他就這樣緊緊地抱著她逐漸冷卻的身體,絲毫不肯放手,直至再無溫度。素白的手從他心口滑下,無力地落在空氣里。
那一刻,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么,這世間對他來說最后的一絲溫暖。那個陪在他身邊九載有余,是他妻子,更是他親人的女子徹底去了。他額頭上青筋暴起,再也無法維持平靜,低低地嗚咽了一聲,不是哭,卻是痛到極致…
后來,他癡傻了一般,抱著她的尸身,不許任何人靠近。他緊緊的把她護在胸口,不想把她放進黑暗潮濕的地下,不想讓那個長盒子禁錮了她。
她,最怕黑。
可他又能把她送往何處?
世界褪成黑白兩色,疼痛從胸口蔓延到四肢,讓他喘不過氣。從此后,偌大的府邸像一座迷城,他困在那里,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