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泓燁目送宗玄奕離開,才起身去了休息間,看見納蘭錦繡臉色蒼白,神情呆滯地坐在床榻上,像是已經走神了很久。
他過去挨著她坐下,拉過她的手,發現冰涼冰涼的,就淡淡的瞥了她一眼,把她的兩只手都放進自己的手心暖著。
他的手干燥溫暖,讓陷在回憶里的納蘭錦繡清醒過來,漸漸感受到暖意。她抬頭感激地看著他,見他溫和地沖自己笑,就惡作劇般用手指輕輕搔了搔他指腹上的薄繭。
手指上傳來陣陣癢意,紀泓燁挑了一邊的眉毛,好整以暇地看她。她歪頭沖他眨眨眼,那模樣莫名有些乖,他低低地笑了一聲,問道:“我看你都走神了,又在胡思亂想什么?”
“沒什么。”過往的那些事,她從來沒有打算讓他知道。
紀泓燁見她不想說,也不打算強迫她,只平靜地問:“為什么怕他?”
納蘭錦繡一驚,她以為自己掩飾得已經很好了,三哥是如何看出來的?抬頭對上他的眼,明明是溫文如玉、謙謙有禮的一個人,怎的目光卻能洞悉一切,似乎要把人心層層剝開,讓她避無可避。
不能撒謊搪塞,三哥會看出來,被他發現她刻意隱瞞,只怕會讓他失望。她閉眼靠在他肩頭上,小聲道:“你看出來了…”
紀泓燁揉了揉她的發,淡淡地嗯了聲。
納蘭錦繡閉眼,面對害了自己全家的劊子手,她卻清楚自己永遠報不了仇。因為他太過強大,現在她只怕被他認出來,再死一次。
宗玄奕對三哥的敵意,她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她更加害怕,害怕舊事重演。都說百煉成鋼,她發覺自己卻是越經歷越害怕。
如果讓她失去三哥,讓紀家落個破碎的下場,她該怎么辦?
納蘭錦繡心里的恐懼瘋狂增長,她有些顫抖地說:“三哥,官場兇險,古人云‘百戰百勝不如一忍,萬言萬當不如一默’你一定要謹言慎行,不要出了風頭,讓人嫉恨了。”
紀泓燁寵溺地瞥了她一眼,語氣清淡地說:“百言不如一默,我曉得的。”
納蘭錦繡點頭,又發現他眼含笑意的看著自己。她忽然想到,三哥如此通透,又怎么會不明白這么淺顯的道理?她…她這可真是關心則亂。
“國相是個面冷的人,卻不嗜殺成性,不用怕他。”
納蘭錦繡猶豫再三才道:“我看他行事狂傲,面相不善,想來也是狠辣的。他對你…不怎么友好,我怕…”
其實她想說的是,宗玄奕控制欲極強,你不依附于他,他大概會視你為眼中釘。你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時刻防備著,為了排除異己他什么都做得出來。
紀泓燁低嘆一聲,用手指輕輕描摹過她的眉眼,聲音溫和:“阿錦,不要有那么多擔心,你什么都不要怕,我會在你身邊。”
“嗯…”納蘭錦繡兩條細細的手臂攬上他的脖子,臉頰埋在他肩頭,小聲道:“三哥在,我不怕。”
雖然知道了彼此的心意,但她畢竟還小,不知道這般情景抱他的后果。紀泓燁輕輕環住她,閉了眼睛,只求她就這樣別亂動了。
腰間環著的手小心翼翼的,似乎怕傷了她。納蘭錦繡忽然有點兒想哭,前一世經歷了那么多不幸,她始終一個人撐著,直到再也堅持不下去。
這一世,她有了三哥。一個人的時候可以忍住不哭,而真正有人可以依靠的時候,反而忍不住了。她想,哭吧!她就任性這一次,以后,她一定會好好生活。
她由著自己的性子哭,肆無忌憚。已經過去了那么久,在見到宗玄奕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前一世的事情,她根本就沒有忘記。納蘭府沒落的那幾年,她日夜飽受煎熬,生不如死,那種痛到現在她都是清楚記得的。
紀泓燁見她哭得這樣厲害,倒也沒多少意外的表情。小姑娘嬌慣些也不打緊,他希望她能全心信任他。
“阿錦…”他低下頭低聲喚她,尾音拉得略長,綿延出無限的愛憐之意。
納蘭錦繡已經哭了有一會兒,心里舒坦多了。這時反應過來就覺得不好意思,這么大的人莫名其妙哭鼻子,怪尷尬的。她把臉從紀泓燁肩頭上拿下來,乖乖的坐著。
紀泓燁看她眼睛和鼻子紅成一片,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甚是喜人,就微不可查地彎了彎唇,淡淡地道:“哭夠了?”
她呆呆地點頭。
他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金豆子,柔和地道:“哭夠了就去吃飯。”
哪有人眼淚還沒干就去吃東西的,納蘭錦繡還沒想好怎么回復,就被他拉著坐到了桌子旁。她打量了下,發現不知什么時候,席面都撤下去了,換了一桌點心上來。
松子百合酥,拔絲芙蓉卷、椰香糯米糍、千層糕、玉蓉蓮子羹、桂花糖蒸栗粉糕、藕片粥…
這些好像都是她喜歡吃的,她吸了吸鼻子,眼巴巴的瞅著,猶豫著先吃哪個好。誰知紀泓燁卻不管她了,自己舀了蓮子羹吃,一副這些都是我點來吃的模樣。
納蘭錦繡看著他,忽然就有點兒不好意思吃了。就是那種到了人家做客,主人不招待,客人便也不能隨意動手的感覺。
“怎么不吃?不喜歡?”他明知故問。
喜歡,當然喜歡了,可你也沒讓我吃啊!她一臉黑線。
“不是說吃甜食能讓人身心愉悅么?”他慢悠悠地又舀了一勺,慢悠悠地吃。
“…”納蘭錦繡無語。她努努嘴,皺眉哼了一聲,心情不大爽利。
三哥在她身邊的時候,素來是她喚他,他不管做著什么都會及時回應,很是從安寧。現下,他只顧著自己,竟是連她都不管了。
如今在她的認知里,她可以不理紀泓燁,他卻不能不理她。于是她小聲嘀咕:“不就是點心么,有那么好吃,連我都顧不上了…”
紀泓燁一向最重禮儀,食不言寢不語。如果非要說話,就要保證口里完全沒有食物。所以,他咽了蓮子羹后才緩緩道:“你小時候剛到紀府,總夜哭,祖母就會給你糖,你吃了便不哭了。”
這段記憶納蘭錦繡只隱隱記得,那時徐錦笙剛失了母親,又被父親送到金陵,時常哭鬧。所以…他換了這些甜食就是為了哄她不哭?可她不是小孩子了,更不是徐錦笙,哪里是吃了甜食便可以不哭?
納蘭錦繡揉了揉有些干澀的眼睛,心里盤算著要把那盞蓮子羹糊他一臉。半點沒意識到自己一副小女兒模樣,怎么看都像是在找茬和人家搭話。
“甜的沒法吃。”紀泓燁放下湯匙,看了一眼皺鼻子努嘴巴的納蘭錦繡,唇角彎了彎,開始給她布菜。
“這個要不要?”紀泓燁用銀筷指著桂花糖蒸栗粉糕問。記得上次她說喜歡這個點心,只有紀府吳媽做的滋味最好,不知她有沒有被喂叼。
“要,要的,要的。”她匆匆忙忙咽了嘴巴里的東西,口齒不清。
紀泓燁見她一副急切的小模樣,忍住笑意,淡淡地道:“不急,這些都是你的。”
納蘭錦繡一直慢條斯理地吃,紀泓燁則定定的看著她不語。他敏銳的察覺她有事瞞著他,而且還和宗玄奕有關。很確定她和以前完全不同了,甚至懷疑過她的身份,可那些猜測和她比起來,不值一提。
她是阿錦,對他,對紀家,甚至是對不相干的外人都心存善意,他信任她,喜愛她。她不想說,他也不打算強迫她。終有一天,她會完全信任他,把屬于自己的一切都告訴他,就如同他對她一樣…
他們這餐飯吃了許久,陸遠安一直在夜譚樓外等著,耐心出奇的好。直到傍晚時分,才看到紀泓燁牽著納蘭錦繡出來,他緩步跟上。
許是吃多了,他們沒用馬車,而是手牽著手緩緩走著。天色已晚,路上行人不多,走過了一條街,納蘭錦繡便把帷帽摘了。少女長如云緞的烏發散披著,在微風中徐徐翻飛。
陸遠安又想起雪地里的那個少女,一顰一笑驚艷了時光,也觸動了他的心弦。他不由走得近了些,看見她額頭上的黑玉額飾,襯在眉心,讓她一張俏生生的小臉看起來愈發白皙。那雙烏黑的眼睛大大的,又玲瓏,又清澈。
她好像是比上次清瘦了些,氣色也不是太好。整個人看起來蒼白孱弱,是生病了嗎?仿佛是為了印證他心中的想法,納蘭錦繡忽然捂著帕子咳了起來。
“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紀泓燁素來穩重從容,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氣度,此時倒顯得有些著急。說到底,他也是被納蘭錦繡受傷那事嚇到了。
“我沒事…”納蘭錦繡收了帕子后回答,看了看紀泓燁又道:“可能是甜食吃多了,喉嚨不大舒服。”
他低頭看了她一會兒,確定她不是傷口不舒服,才緩聲問:“那要不要去喝點兒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