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干物燥,小心火燭,夜半,子時——”
更夫聲音遠遠傳來的時候,施妙魚才將顧清池扶到了自己的床上。
他的酒意有些大,這會兒后勁兒上頭,已然徹底的睡著。
施妙魚微微喘了口氣,見他眉心皺著,想了想,到底是起身替他褪去了鞋襪,又將他的腿費力的抬到床上。
等到一切都收拾妥當之后,施妙魚才得以松了口氣。
房中的燭火昏黃,被風吹動的微微晃動。
顧清池的臉上被打上一些陰影,眉心皺成了一個川字。
他的眸子里平日總是帶著生人勿進的光芒,然而如今閉上眼睛,面龐卻是柔和了不少。
施妙魚拿了一個軟凳坐在床邊,看著眼前入睡的男人。
這是她頭一次這樣光明正大的長時間注視他。
他似是在做一場噩夢,一張唇開開合合,眉頭緊皺,在夢里也不得安穩。
施妙魚忍不住伸出手去,將他的眉心撫平,微微的嘆了口氣。
他在內室睡了,施妙魚卻是不能在這里的。她略想了想,便起身預備去外間的軟榻上休息。
誰知才站起來,她的手便被抓住。
而男人的聲音,也于此傳來:“別走。”
施妙魚微微一愣,回頭看去,卻見顧清池并沒有醒來的跡象,只有嘴里還在復述著那句話。
“別走。”
她的心沒來由的便軟了下來。
施妙魚是被窗外的鳥叫聲驚醒的。
她打了個哈欠,敏銳的察覺到身下是柔軟的床鋪。
施妙魚猛地睜開眼,卻發現自己竟然躺在床上,環視了一圈屋內之后,更看到早已沒了顧清池的身影。
若不是那個軟凳的位置改變了,施妙魚險些就要以為那是自己所做的一場夢。
起身下床之后,她才發現顧清池將一切都收拾好了。
桌上還留了一張紙條。
“多謝,叨擾。”
僅僅四個字,卻讓施妙魚不由自主勾起一抹笑意來。
施妙魚在林家整整住了三日,等到施慶松那邊派人不斷來請之后,她這才收拾東西回了陽遠伯府。
“不知父親這么著急的叫我回來做什么?”
施慶松依舊是在書房里,只是身邊卻多了一個霓裳。
他這幾日如魚得水,正是心情舒暢的時候,不妨見到施妙魚一副質問的口氣,頓時便來了火氣。
“你這是跟我說話的態度么?我是你爹!”
“哦,然后呢?”
施妙魚譏諷一笑,繼而道:“父親叫我回來,不會就是為了提醒我這個吧?”
“自然不是。”
施慶松被她這態度氣到,深吸了一口氣,才道:“這是霓裳姨娘,你來認一認。”
施妙魚不著痕跡的掃了一眼霓裳,就看到她眼中復雜的光芒。
“恭喜父親,喜得姨娘啊。”
聽得施妙魚這話,施慶松越發的來氣,擺手道:“行了行了,你出去吧。”
他本來也不是為了這事兒,只是怕施妙魚在林府住下就不回來了,所以才催她回府的。
畢竟,施妙魚已經是板上釘釘的安陵王妃了,可不能便宜了林家。
施妙魚自然也知道施慶松的想法,聽得他嫌棄的話,點頭道:“好啊。不過父親說,這是新娶的姨娘是吧?”
聞言,施慶松頓時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見施慶松這模樣,施妙魚倒是笑了。
難不成在他眼里,自己這個女兒就是洪水猛獸?
“不做什么,只是看新姨娘格外順眼,父親不介意讓這位姨娘送我回房間吧?”
施妙魚這話理所當然,內中還帶著幾分傲慢。
施慶松只以為施妙魚是想要給霓裳下馬威,下意識便想要拒絕,可再一想起施妙魚今時不同往日,到底是擺手道:“你不準胡來。”
說著,他又看向霓裳,帶著難以得見的溫柔道:“霓裳,你送一下大小姐回去吧。”
這個女子是他那日無意中救下的,從看到她的第一眼,施慶松就有些心動。霓裳的眼睛太過干凈,像是一只小鹿。且說話的時候輕聲細語,甜蜜的叫施慶松的心都要化了。
他原本是想要直接收了霓裳的,誰知這丫頭卻只說配不上自己,寧為為奴為婢。這丫頭除了不肯跟他,他的衣食住行都伺候的格外好。若不是中秋夜他喝多了,倒是想著慢慢圖之的。
不過中秋那一夜,卻是讓他如愿以償。
如今,這府上再不會有丫鬟霓裳,她已經成了自己的妾室。
感覺到施慶松炙熱的眼光,霓裳臉色一紅,嬌羞道:“是,奴婢這就去。”
“什么奴婢,本伯不是說了么,以后你就是我的姨娘,是主子,不是奴才。”
施慶松說這話的時候,伸出手拉著她,臉上滿是意得志滿的笑容。
霓裳輕輕掙脫,沖著他露了一抹嬌羞怯怯的笑容,這才走到施妙魚身邊,輕聲道:“大小姐,請吧。”
“好。”
施妙魚點頭,剛要出門走,又回頭沖著施慶松道:“父親可要 保重身體,莫在管閑事了啊,畢竟,才得了這樣的美嬌娘呢。”
這話說的不清不楚,可施慶松卻是瞬間臊了個老臉通紅,繼而又怒道:“有你這么跟長輩說話的么!”
自然沒有,只可惜,你不算個長輩!
施妙魚心中道了一句,嘴里卻是懶得理會他,徑自轉身出門走了。
霓裳跟在施妙魚的身邊,一直將她送到院子,這才道:“大小姐,奴婢就先回去了。”
“等等。”
施妙魚叫住了她,勾唇道:“走吧,進去坐坐。”
見狀,霓裳點頭道:“也好。”
這不是霓裳第一次來施妙魚這里,每次來都會覺得格外的心靜。
大抵是因為,她這里濃郁的草藥味兒。
“嘗嘗我這里的茶。”
見施妙魚替她倒了杯茶,霓裳頓時受寵若驚的站起身來,雙手接過去道:“多謝小姐。”
那茶是施妙魚自己泡的,帶著草藥的微微苦澀,還有水果的香氣。
她只喝了一口便愛上了,不過霓裳知道,自己今日來,不是喝茶的。
“小姐想跟我說什么?”
聽得霓裳詢問,施妙魚嘆了口氣,道:“你確定要當我爹的…”
這樣好的一個姑娘,讓施妙魚深深地后悔,自己當時怎么會鬼迷心竅的讓她去跟自己做交易呢?
而且這個交易,還讓霓裳付出了自己。
施妙魚沒有說完,霓裳卻懂了。
她雙手捧著茶杯,輕聲笑道:“小姐,我已經決定了。就像您說的,報仇,總是手刃仇人才更痛快。”
或許在施妙魚看來,自己這樣犧牲的太多,然而在她看來,這并不是犧牲。
身子已經不干凈了,在如何都是臟的。
除了手刃仇人,她再別無所求。
所以,她一點都不覺得委屈。
聞言,施妙魚不由得微微蹙眉。
如今的霓裳,有些像剛重生的自己,滿心仇恨。
然而那時的她還有母親,可霓裳…已經什么都沒有了。
見施妙魚眼中的同情和心疼,霓裳沒來由的鼻子一酸。
她仰頭喝了一口茶,方才輕聲道:“小姐,您知道么,其實我特別喜歡您這里。”
施妙魚沒想到她突然說了這么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下意識問道:“為什么呢?”
“大概是因為您這里的味道吧。”
霓裳的眼中帶出幾分懷念來,聲音也帶出了些許溫暖:“我家中貧窮,娘親又渾身是病,爹爹只是個屠戶,沒有錢來替母親抓藥,所以就只能上山去采藥。小時候,我聞到最多的便是爹爹從山上回來后,身上帶著的沾染露水的泥土香氣,和筐里草藥的味道。”
或許有些人會覺得這味道苦澀,然而對于霓裳來說,卻是現在能想起來最好的回憶。
那時的她,也是父母都疼愛的人啊。
可惜…這樣的日子再不會有。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王逑!
見霓裳眼中的恨意,施妙魚不由得嘆息道:“節哀。”
就像是她的仇恨一樣,旁人再多的同情,也無法感同身受。且霓裳也并沒有錯,親手報仇,大概是現在唯一能支撐她活下來的動力吧。
不過…
“你愿意學醫么?”
霓裳沒想到施妙魚會突然問出這話來,登時便詫異道:“您說什么?”
見她眼中小小的希冀,施妙魚心中一疼,軟了聲音道:“你應該了解一些我的家世,我姨母是醫者,我也跟著她涉獵了一些。若是你愿意學,平日里沒事兒的時候可以來這里坐一坐。我相信,父親應該不會阻攔的。”
她這位好爹爹施慶松巴不得家中事事和諧,定然很愿意看到她跟霓裳交好。
聞言,霓裳眼中的希冀瞬間化為光芒,真心誠意道:“多謝小姐。”
她童年時倒真的有這個想法想要學醫,只是那時候是為了治好母親的病。
而現在,她也愿意去學。
卻是為了能夠有朝一日——殺了王逑!
畢竟,拼武力她拼不過,若是能用醫術來做些什么,說不定可以更容易的殺掉王逑呢!
施妙魚不知她心中想法,只是被她這眼神看的心中柔軟無比,嘆息道:“不必謝。”
還好自己不是男人,她想,這樣的一雙眼,大抵是個男人都抵抗不了的。
只是白瞎了施慶松!
原本妾室進門,是要給正室敬茶的。只是現在施慶松跟林嫣然和離,家中早已沒了女主人。王氏年紀越來越大了,又經歷了家中這么多的變故,到現在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
所以霓裳這個妾室,只是在剛開始給王氏請了安之后,便就這樣在府上住下來了。
王氏有心想敲打一番霓裳,可是她身體不大好之后,每日里去管那些府上的事情都有些精力不足。中秋夜她吃多了螃蟹,這會兒還有些受了寒,纏綿病榻,一時還真沒有精力去收拾霓裳。
所以這些時日霓裳倒是難得沒有被人為難。
施妙魚心中存了愧疚,便時不時的叫霓裳來自己這里,剛開始施慶松還對于施妙魚的舉動十分的擔心害怕,可到后來見她們兩個人關系似乎還不錯,便漸漸地放下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