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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5章 困龍于灘

熊貓書庫    蜀漢之莊稼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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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當呂壹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只聽得馮大司馬繼續說道:

  “夫人跟我這些年來,每逢外舅忌日,便閉門不出,焚香祭拜,淚盡泣血,我每每看夫人如此,心如刀絞,不能自已。”

  說著,他舉袖拭了拭眼角。

  呂壹一聽,大吃一驚。

  不是,原來大司馬是想說這個?

  我還以為…

  他連忙起身,躬身行禮道:

  “大司馬至情至性,壹,感同身受。關將軍一代英豪,遽然薨逝,莫說大司馬與夫人,便是江東士人聞之,亦常扼腕嘆息。”

  馮大司馬擺了擺手,舉袖掩面,似乎說不出話。

  呂壹直起身后,又小心翼翼地說道:

  “建安年間,天下紛亂,各為其主,刀兵之下,難免遺恨。此皆時勢之悲,非人力可全控。”

  “所幸如今天下三分,吳漢盟好數十載,共滅曹魏,實乃蒼生之福。”

  “若因舊日兵戈,再生嫌隙,恐非關將軍在天之靈所愿。”

  馮大司馬放下袖子,眼角微紅,示意呂壹坐下,嘆息道:

  “我又何嘗不知?不可因私而廢公,兩國盟好,自不可能再起兵戈,我亦是常以此言勸慰夫人。”

  呂壹長舒了一口氣,心中暗忖:如此便好,大司馬終究是明理之人。

  誰料馮大司馬話鋒陡轉:

  “然我不勸還好,一勸,反惹得夫人一頓叱罵,甚至激憤之下,斥我為‘忘親背義之徒’。”

  呂壹一怔。

  這關家虎女…果真是性情剛烈如斯?

  更令他驚異的是,以馮大司馬如今威震天下的權勢,竟能忍下這般斥罵?

  “大司馬,這…夫人她…”

  呂壹結結巴巴,不敢深勸。

  心中卻已再次盤算:看來在長安多置幾處別院,確有必要。

  江東…也不知此時有無傳名于世的美人?

  這個得好好打聽一下。

  馮大司馬長嘆一聲:

  “偏偏她罵得我無言以對,呂公可知為何?”

  呂壹只得順著話問:“為何?”

  “夫人指我面門,厲聲質問:‘汝豈已忘夷陵一戰,陸遜火燒連營,阿舅率部死戰,為先帝斷后,終至力竭而亡之事?’”

  不是!

  大司馬,咱不說荊州,也不提夷陵,成不?

  別人可提,你可萬萬不能提啊…

  呂壹面色慘白,內衣盡濕,幾乎癱軟在地。

  “大、大司馬…”呂壹聲音發顫,幾欲跪伏,“此皆…此皆兩國交戰,各為其主…”

  “好一個‘各為其主’!”馮大司馬拍案而起,悲聲如裂:

  “正是這‘各為其主’,令吾每逢先父忌日,獨往祠堂,面對空棺,便恨不能提兵與那陸遜決死一戰!”

  “陸遜!陸遜!荊州之變,夷陵之火,皆此人所謀!為人子不能報父仇,為人婿不能雪岳恨,此刺在心,日夜錐心!”

  “大、大司馬,”呂壹匍匐于地,壯著膽子提醒,“陸伯言已薨多年矣!”

  他本還想說,即便陸遜在世時,自己這校事府中書也與他不睦,屢欲構陷。

  但此話終究咽了回去。

  馮大司馬忽地笑了,笑聲中滿是譏諷:

  “是啊,陸遜死了,可他的兒子陸抗,還活著。”

  呂壹一怔。

  馮大司馬走到案前,俯身盯著呂壹:

  “而且,陸抗如今官居奮威將軍,駐軍壽春,壽春距我漢國譙郡,不過百余里。”

  “呂公,你可知?”他聲音壓低,眼中怒火灼灼,字字咬牙:

  “每當我閱淮南軍報,見‘陸抗’二字,便想起荊州之變,想起夷陵之火,想起先父空棺…你說,我這心里,是個什么樣的滋味?”

  呂壹終于徹悟。

  馮大司馬繞此大圈,非欲撕盟伐吳,實是要借刀殺人,公報私仇!

  沒事!

  好說!

  只要不壞兩國盟約,一切皆可商量。

  想通了這一點,呂壹急急抬頭,聲音雖低卻語速極快,生怕說遲了馮大司馬又要發作:

  “大司馬,大司馬息怒,且息怒!容稟,且容稟!”

  “若大司馬欲處置陸抗,壹有計策,定教大司馬如愿!”

  “嗯?”馮大司馬猛地瞪眼——我戲還未演完呢!

  “坐,坐,大司馬請坐,先請坐下,容某細稟。”

  呂壹起身,扶馮大司馬坐下,又斟熱茶奉上,這才開口:

  “大司馬可知,陸抗何以能駐守壽春重鎮?乃因他與諸葛恪有姻親之誼。”

  “陸抗之妻張氏,其母與諸葛恪之妻乃是親姐妹。故張氏自幼稱諸葛恪為‘姨父’,兩家本就是姻親。”

  “故諸葛恪掌權時,特拔陸抗為奮威將軍,使鎮壽春。”

  他壓低聲音:

  “如今丞相既已扳倒諸葛恪,豈能容其姻親手握重兵,駐于要地?丞相早密令校事府,嚴查陸抗動向。”

  “凡其與諸葛恪舊部往來,軍中用人,乃至糧草調度,校事府皆密錄在案。只待尋得錯處,便可…”

  呂壹做了個“下壓”的手勢。

  馮大司馬見此,眼皮直跳。

  當年只道校事府能擾亂吳國內部,故而才想著能保就保。

  沒成想時至今日,這…

  馮大司馬沉默良久,眼中怒色漸斂,轉為深思:

  “陸抗畢竟是一軍之將,若以莫須有之罪構陷,會不會…太過影響孫丞相的名聲?”

  “大司馬!”呂壹急道,“此非構陷,乃防患于未然!”

  “陸抗既為大司馬仇人之子,又駐邊境,若其懷父志而謀不軌,效仿其父破壞兩國盟好,豈非大患?”

  馮大司馬深深地看了一眼比自己還著急的呂壹。

  一時間,他竟分不清這人是心在大漢還是心在吳國。

  似是被呂壹說服,馮大司馬點了點頭:

  “那…此事便托付呂公了?”

  呂壹見此,大喜:

  “呂某做事,大司馬放心就是!”

  “好!”馮大司馬霍然起身,許是太過激動,竟越過案幾,一把執住呂壹雙臂,朗聲笑道:

  “既然呂公與孫丞相如此誠意,我馮某人豈能讓人小覷?”

  他松開手,正色道:

  “明年開春,我當令興漢會將荊州粗糖、生絲之收購價,普提一成。”

  “如此,呂公回建業復命時,亦可在孫丞相面前增光添彩。”

  呂壹聞言,喜動顏色,連連躬身:

  “多謝大司馬!多謝大司馬!”

  荊州粗糖、生絲,非但關乎數十萬百姓生計,更是大吳府庫歲入之重。

  這一趟出使,非但全了漢吳盟約,竟還有這般意外之喜。

  想來丞相聞之,必是大悅。

  至于說什么管仲故智,什么鹿之謀綈衣之謀…

  大吳的府庫虧空你補嗎?!

  補不上?

  補不上你說你媽呢!

  動嘴皮子誰不會?

  荊州漫山遍野的蔗林桑園,下至百姓,上至大族,多少人靠此為生?

  你去叫他們盡數砍了改種粟稻?

  看人家是砍你還是砍樹。

  “誒,謝早了。”馮大司馬按下呂壹的手,身子微傾,聲音壓得極低,幾不可聞:

  “另有一事,凡校事府經手的粗糖、生絲,價再提一成。”

  “啊?”呂壹又驚又喜,直直望著馮大司馬,疑是自己聽錯了。

  卻見馮大司馬嘴角微揚,輕聲道:

  “此乃暗賬,唯校事府知之,外人皆不曉。”

  呂壹渾身一顫。

  他咽了口唾沫,嘴唇張合數次,方顫聲問道:

  “大、大司馬…陸抗一介奮威將軍,其命…值不得這許多啊…”

  區區一個陸抗,便是加上其父陸遜余蔭,又何至于此?

  要不…大司馬你再多列幾個名姓?

  否則這錢帛,就算拿到手里,亦是心頭難安。

  馮大司馬微微一笑,手上力道緊了緊:

  “能教他永不起復,終身潦倒,便是此價。”

  頓了頓,眼中寒光一閃:

  “若取其性命…再加一成。”

  “噗——咳咳咳!”呂壹嗆得連聲咳嗽,若非強自壓抑,幾乎要驚呼出聲。

  若非陸抗背后站著吳郡陸氏這江東望族,若非其麾下尚有數千部曲私兵…

  說不得呂壹此刻已在盤算,能否重金覓得死士,行那博浪一擊!

  馮大司馬松開手,退回案后,神色恢復從容:

  “呂公,此事便如此定下。陸抗那邊…”

  “壹明白!壹明白!”呂壹急急應道,“回建業后,必全力施為,定教大司馬如愿!”

  他深吸一口氣,平復心緒,鄭重一揖:

  “大司馬厚賜,壹銘感五內。他日若有所需,校事府上下,任憑驅策。”

  馮大司馬頷首:

  “呂公言重了。你我各取所需,互利共贏罷了。”

  “只是切記——暗賬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自然!自然!”

  被馮大司馬親自送出府時,呂壹步伐飄忽,只道自己是在夢里。

  登車前,他最后回身,似在確認,又是似在保證,對著馮大司馬低聲道:

  “大司馬,那陸抗之事…壹必竭力周全,定教大司馬物有所值。”

  馮大司馬微笑不語,只輕輕揮手。

  馬車開動,輪聲轔轔,如金玉相擊。

  回到府內,一人從身后環過腰身,柔軟緊貼于后背。

  耳邊有溫聲軟語響起:

  “阿郎,這般厚利,呂壹真會盡心?”

  馮永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身后的渾圓,淡淡道:

  “酷吏愛財,如蠅嗜血。這么厚的油水,又不是只給他一人。他若不盡心,校事府里,自有旁人想坐他那中書之位。”

  耳邊的呼吸立刻急促起來,熱氣撲耳:

  “阿郎,讓人去叫那羊氏過來,妾與她一起陪你如何?”

  馮大司馬笑容一僵。

  不是,關將軍,你這是要…恩將仇報?——

  漢延熙十四年,吳建興元年。

  諸葛恪于六月卸丞相之位,七月就任西陵都督。

  這位昔日的吳國丞相,如今雖頂著“西陵都督”的名號,實際僅領江陵、宜都、建平三郡軍事,且處處受制。

  然雖遭貶,但諸葛恪仍振奮精神,欲有一番作為。

  他到任后第一件事,便是巡查防務。

  然所到之處,所見所聞,觸目驚心。

  西陵城頭,戍卒稀稀拉拉,甲胄銹蝕,弓弦松弛。

  點驗軍籍,名冊上三千守軍,實到不過一千五百——余者皆是“空餉”。

  更令他心驚的是,出城三十里,所見屯田,竟無一畝稻粟。

  江畔沃土,非是莊稼,而是連綿的甘蔗林。

  丘陵坡地,盡是桑園,蠶架林立,時有農婦采摘桑葉。

  諸葛恪越看,越是憂慮,怪不得早幾年漢國稍稍收緊糧食買賣,荊州糧價便會暴漲。

  “這些蔗園桑園,難道能當飯吃?能換來什么東西?”

  老軍吏在旁低聲解釋:

  “都督,這些能產粗糖生絲,運往江陵,與漢國興漢會交易。”

  “換回來的,除了糧食,還有紅糖、蠟燭、蜜酒、蜀錦、絨毯…江陵城里,大戶人家都用這些。”

  諸葛恪臉色鐵青:“軍屯之地,豈能盡是這些東西?若漢國來犯,軍糧何來?”

  軍吏苦笑:“漢國這些年…從未犯境。反倒是這甘蔗、生絲,一歲所獲,抵得上三年糧稅。”

  諸葛恪豈會聽得進這些話?

  思及前陣子漢國陳兵邊境,威脅斷了援助,即便自己是大吳丞相,亦不得不因此讓出丞相之位。

  孫峻上臺,更是迫不及待是遣使前去漢國,名為全兩國盟約,但誰都知道,那不過向漢國賠罪罷了。

  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何也?

  不就是被漢國扼了咽喉?

  長久以往,若是漢國有朝一日順江而下,荊州恐不戰而降。

  無人欲改大吳困境,那便由吾始!

  三日后,諸葛恪召三郡太守、軍中將領議事。

  令:“自今屯田三成復種糧粟,空餉盡汰,補以良家子,武庫半月整修。”

  江陵郡丞起而對曰:

  “都督明鑒,屯田改商,乃前都督諸葛公(諸葛瑾)在時所允。”

  “公嘗言:‘與漢通商,利國利民,可緩邊釁。’今遽改之,恐違先志。”

  恪聞父名,色變,強曰:“此一時彼一時…”

  西陵太守劉承(孫峻心腹)遽起,拱手曰:

  “都督掌軍事,屯田、賦稅、商事,皆地方政務。按制,當郡守自治,都督不宜越權。”

  堂下竊語紛紛。

  恪知事不可為,憤而罷議。

  恪既不得整防務,復為糧草所困。

  武昌每月輸糧,恒不足數,多陳粟劣米。

  召糧官問,對曰:“近年江東水患,倉廩不實。且丞相有令:西陵戍卒三千,按例供糧。”

  恪拍案:“例幾何?”

  曰:“月粟米兩千石。”

  恪怒極反笑:“三千兵,日食粟三升,月需四千石!此欲餓死吾軍耶?”

  遂修書詰武昌,半月無答。

  再上書建業,如石投海。

  諸葛恪不甘心,又派人前往襄陽,約黃氏(黃月英家族)等大族,談及改桑為稻之事。

  黃氏亦婉言拒之,只言若是都督軍糧不足,黃氏可資助之。

  十月廿三,秋雨連綿。

  得知黃氏都不支持自己,向來心高氣傲地諸葛恪又氣又急之下,終于病倒了。

  憂憤交加,風寒入體,高燒不退,咳中帶血。

  昏沉中,他仿佛又回到建業宮城,坐在丞相位上,指點江山…

  忽而畫面破碎,變成孫峻陰冷的臉,變成朝臣譏誚的眼神,變成西陵城頭銹蝕的刀槍。

  “先帝…恪…有負所托…”

  喃喃囈語,無人聽見。

  此時,府外來了一人。

  黃門陳遷,持長沙王(注:孫和此時已被貶為長沙王)府符節,稱奉張妃之命,前來探望舅父。

  張妃,乃前太子孫和之妻,諸葛恪外甥女。

  陳遷入內,見諸葛恪病容憔悴,不禁垂淚:

  “都督,張妃在長沙,日夜憂心舅父。聞舅父至西陵,特命老奴送來參茸藥材、御寒裘衣。”

  “并讓老奴傳話:‘舅父保重,妾在長沙,日夜為舅父祈福。’”

  諸葛恪掙扎起身,握住陳遷的手,老淚縱橫:

  “吾…愧對大王,愧對張妃啊!”

  “昔年我若…若再堅決些,力保太子,何至于此?”

  昔日南魯之爭,諸葛恪長子諸葛綽參與其中,因與魯王串通獲罪,被諸葛恪毒殺。

  想起往事,諸葛恪越發悲切。

  “如今我自身難保,竟連累她在長沙受苦…早知今日,當初在位時,就該…該讓她過得比旁人更好些才是!”

  這話說得悲切,滿是悔恨與不甘。

  陳遷亦泣,再三寬慰,留下藥材衣物,拜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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