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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6章 盟裂

熊貓書庫    蜀漢之莊稼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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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熙十四年(251年)十月中旬,昌黎。

  魏國中書監賈充派出使團,攜牛酒金帛,至鮮卑步搖部大營。

  步搖部首領木延坐于虎皮氈上,左右立著剽悍的狼衛。

  魏使奉上禮單:

  “大單于,我大魏大將軍有諾必踐。今遼東已平,特來履約。”

  “一、公孫氏所據遼西郡,今歸單于所有。郡內漢民,任單于處置。”

  “二、昌黎所獲糧帛女子,單于可盡數帶走。”

  “三、表奏天子,封單于為遼西公,開府儀同三司。”

  木延聞言大喜,走下虎皮氈,行漢禮:“司馬大將軍,信人也!”

  他當即下令:

  三日內,將昌黎所掠糧草、布帛、女子全部裝車部落分批西遷,進駐遼西,留老弱于草原故地,精壯皆遷遼西。

  步搖部部眾得聞首領傳令,舉族轟動,歡呼不已。

  當下驅趕著滿載的牛車,馬背上坐著搶來的漢人女子,一路高歌而去。

  有部落長老嘆道:

  “漢人常說‘狡兔死,走狗烹’。今魏人竟真守約…倒是難得。”

  木延騎于馬上,面有得色,大笑道:

  “吾等附魏多年,何曾吃過虧耶?”

  他環視眾人,續道:

  “昔者拓跋力微,屢求遷部遼西,至死未嘗所愿。”

  “今觀我等——”木延揚著馬鞭,“劫昌黎而得糧,取遼西而得地,冬有棲處,春有草場。”

  眾人皆嘆服。

  木延得意撫髯嘆曰:

  “此正所謂,擇路重于用力,附強勝于自雄!”

  正當鮮卑人準備舉族遷往遼西,遠在襄平的賈充,則是迎來了高句麗王位宮派來的使者。

  高句麗大加(官名)高優入襄平城,見司馬伷、賈充,昂然道:

  “我王遣某來問:魏國既已得襄平,何日發兵助我取西安平?”

  “昔在海濱盟誓,言‘共擊遼東,分其地’。今遼東已破,當踐前約!”

  賈充慢悠悠飲著姜茶湯暖身子,半晌方道:

  “大加有所不知。我軍苦戰月余,士卒疲憊,糧草不繼,亟需休整。”

  “且當初所約,乃‘共擊遼東’,今遼東已擊,公孫氏已滅,約已成矣。”

  “至于西安平歸屬…似不在當初約定之中?”

  高優怒道:“賈侍中!西安平乃遼東北門,豈能不算遼東?”

  賈充微笑:“大加莫急。待我軍休整完畢,自當…從長計議。”

  聽到賈充的推脫之言,高優面色驟變,向前一步,聲音陡然提高:

  “賈公!聽汝此言,莫非大魏欲背棄盟約耶?”

  他環視堂中魏將,目光如刀:

  “昔在海濱,貴國使臣持節立誓:‘共擊遼東,分其地,永為兄弟之邦。’”

  “我王信之,方發精兵五千,攻西安平月余,損卒千計,耗糧無數!”

  “今襄平已破,公孫氏滅,貴國便言‘約已成矣’——豈非過河拆橋,食言自肥?!”

  魏將皆色變,手按劍柄。

  司馬伷欲開口,賈充卻抬手制止。

  賈充放下茶盞,臉上仍掛著那副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

  “大加言重了。”

  “我請大加好好回憶回憶,當初盟約,白紙黑字寫的是不是:‘共擊遼東公孫氏’?”

  “今公孫修自焚襄平,遼東政權已滅,盟約確已完成。”

  他站起身,直視高優:

  “至于‘分其地’…大加可曾細思:地,如何分法?”

  “是如切瓜,一人一半?還是按出兵多寡,論功行賞?”

  “若論功——”賈充笑容轉冷,“我大魏水陸并進,破沓津、取汶縣、克平郭、陷襄平,斬將奪城,主功在我。”

  “高句麗攻西安平,月余未下,反損兵折將…此等‘功績’,也敢索要土地?”

  高優氣得渾身發抖:“賈充!你…!”

  “誒,大加莫急。”賈充忽又換上和緩語氣,“我大魏乃禮儀之邦,豈會虧待盟友?”

  “這樣吧,本官可代大將軍做主:高句麗久攻西安平不下,若是擔心糧草不足,襄平可以支持一萬斛,以表誠意,如何?”

  高優惡狠狠地盯著賈充,手背青筋暴起。

  若是可以,他恨不得當場翻臉。

  只是數千高句麗軍孤懸遼東,糧草將盡,絕非魏軍對手。

  再說,大雪將至,若是被魏軍與西安平城內守軍夾擊,大軍只怕就要全軍覆沒。

  良久,高優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賈公…好手段。”

  “某…代我王,謝過大魏‘厚賜’!”

  他重重一揖,轉身怒氣沖沖而去。

  高優走后,司馬伷皺眉道:

  “賈公,如此對待盟友,恐…”

  “盟友?”賈充冷笑,“夷狄,禽獸也,飽則附,饑則叛。”

  “今日讓一寸,明日索一尺。不如斷其念想,以絕后患。”

  他望向帳外高優遠去的背影:

  “況且…高句麗經此一敗,短時間內難復元氣。”

  “待我大魏消化遼東,整備水師,下一個,便是它。”

  當即派出三路密使:

  第一路赴西安平,使者為原公孫修降將,持公孫修佩劍、印信,見守將公孫模:

  “公孫將軍,襄平已陷,大王自焚。魏大將軍有言:若降,可保公孫全族,公得封關內侯;若抗,城破之日,族滅無遺。”

  公孫模持劍良久,嘆道:“公孫氏已絕,吾為誰守?”

  遂開城降。

  第二路赴帶方郡,使者攜襄平府庫珍寶,見帶方太守王建:

  “太守久在邊鄙,功高賞薄。今魏大將軍許以封侯之位…”

  王建得知公孫模已降,當即應允。

  樂浪聞帶方已降,孤城難守,亦降。

  當西安平城頭升起魏旗時,高優還沒回到安平城下。

  高句麗王位宮于大帳內得報西安平城城頭換了旗幟,霍然起身,甲胄鏗鏘作響。

  他疾步出帳,舉目北望,但見西安平城頭,玄底“魏”字大旗獵獵飛揚,在秋風中張狂招展。

  “魏人!”

  位宮目眥欲裂,手中馬鞭“啪”地折斷:

  “不助吾破城便罷,竟敢趁我軍疲敝,竊奪城池!”

  左右將領皆憤然按刀。

  副將急諫:“大王,我軍攻城月余,箭矢將盡,士卒帶傷…”

  “住口!”位宮怒喝,“速遣使叫城!問那魏將,何敢背盟奪地!”

  一騎飛馳至西安平城下,馬上使者以生硬漢話高呼:

  “城上魏將聽真!我王有問:既為盟邦,何奪友城?速開城門,歸還西安平!”

  城頭寂然無聲。

  半晌,一名魏軍司馬探出垛口,冷聲道:

  “此城乃公孫氏舊將公孫模自獻大魏,何來‘奪’字?”

  “爾等攻城月余不下,我軍一至即降——此乃天命歸魏!”

  使者再呼:“背信之徒!可敢出城一戰?”

  回應他的,只有城頭漸起的弓弩上弦之聲。

  使者見此,不得已悻悻歸營。

  位宮看到城門毫無動靜,再聞使者所報,面色鐵青。

  有老將低聲道:“大王,今冬雪將至,軍中糧秣不足。若強攻…”

  “本王豈不知!”位宮咬著牙,“然西安平乃遼東北門,得之可制鴨綠江,失之…高句麗永無南下圖矣!”

  只是當他環視眾將,見人人面帶倦色,甲胄染血,終是長嘆一聲:“罷!罷!”

  次日,高優自襄平馳歸,入帳時面色灰敗,甲胄蒙塵。

  位宮急問:“如何?魏人怎說?”

  高優跪地,聲音發顫:

  “大王…魏人言:‘遼東之地,有德者居之。至于盟約…賈充說:‘昔約共擊公孫,今公孫已滅,約自當終。’”

  帳中死寂。

  這時,高優又從懷中取出一卷帛書,雙手奉上,“這是賈充給大王的書信。”

  位宮緩緩展開帛書,見上面賈充親筆:

  “高句麗王宮鑒:遼東之戰,大魏已得襄平,公孫氏滅。大王若明智,當退兵修好,魏必厚待。”

  “若執意爭西安平,恐損兵折將,空耗國力,望王慎之。”

  “啪!”

  位宮將帛書狠狠摔在地上,仰天大笑,笑聲凄厲:

  “好一個‘有德者居之’!好一個‘盟約已終’!好一個‘退兵修好’!”

  他踉蹌出帳,再次望向西安平城頭: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從頭到尾,魏國都不過是假意結盟,許以土地,實則是要我高句麗與公孫修兩敗俱傷!”

  “待公孫修北線崩潰,魏軍便從海上偷襲,奪沓津、取襄平…”

  “如今我損兵折將,徒耗草糧,替魏國拖住公孫修主力,利用價值盡了,便一腳踢開!”

  他每說一句,帳中將領臉色便白一分。

  老將顫聲道:“大王是說…魏國從一開始,就打算獨吞遼東?”

  “何止遼東!”位宮慘笑,“他司馬昭說不定還想要我高句麗!”

  “好好好!原來在他眼中,我高句麗、公孫修、鮮卑、三韓…都不過是棋子罷了!”

  “高優!”

  “臣在。”高優出列。

  “汝再赴襄平,面見司馬伷、賈充。”位宮咬牙道,“就問他們一句:‘魏國欲絕高句麗之好耶?’”

  他解下腰間寶刀,擲于高優面前:

  “若魏人仍推諉…便以此刀斬案為誓:高句麗與魏,自此——恩斷義絕!”

  高優含淚拾刀上馬,率十騎親衛,再向襄平馳去。

  位宮獨立營前,望著西安平城頭那刺眼的魏旗,忽覺秋風刺骨。

  副將低聲問:“大王,若魏國仍不歸還…”

  位宮沉默良久,緩緩道:

  “那便…整軍,歸國。”

  “然此仇,”他眼中寒光如冰,“必以血償!”

  高優一路急馳,再入襄平,直闖太守府衙。

  他甲胄未解,風塵滿面,闖進正堂時,帶進一股凜冽寒氣。

  堂上,賈充正在觀看文書,聞聲抬頭。

  高優按刀而立,聲音如鐵:

  “賈公!西安平城頭魏旗高懸——此作何解?!”

  賈充慢條斯理地放下書簡,故作訝色:

  “哦?竟有此事?許是公孫模見大勢已去,主動來降。此乃天命歸魏,非人力可為啊。”

  高優咬牙,向前一步:

  “既如此,請魏國依約,將西安平交還我高句麗!”

  賈充斂容正色,語氣轉冷:

  “大加此言差矣。天下之地,有德者居之,有能者取之。”

  “西安平既降大魏,便是大魏之土,豈有得而復讓之理?”

  “昔年盟約,只說‘共擊遼東’,未言土地歸屬。今遼東已平,你我兩清。”

  高優目眥欲裂,一字一頓:

  “賈公,汝如此行事,可敢代表大將軍?”

  賈充不語,只將目光投向堂上那柄九旄節杖——此乃司馬昭親授,見節如見人。

  “好!好!好!”

  高優連道三聲“好”,右手猛地握住刀柄。

  “鏘——!”

  位宮所賜七寶金刀應聲出鞘。

  “鏘!鏘!鏘!”

  堂外侍衛瞬間拔刀涌入,十數柄環首刀直指高優。

  賈充抬手制止了侍衛準備立刻拿下高優的舉動。

  高優牢記著臨行前位宮囑托:

  “若魏人仍推諉…便以此刀斬案為誓:高句麗與魏,自此——恩斷義絕!”

  他環視堂內——那案幾就在賈充手邊,但侍衛已護成人墻。

  案,是斬不得了。

  高優驟然轉身,金刀高舉,朝著堂中承重木柱狠狠劈下!

  “咔嚓——!”

  刀鋒入木三寸,木屑紛飛。

  整座廳堂為之震顫,梁上積塵簌簌落下。

  他拔刀回身,刀尖遙指賈充方向,聲震屋瓦:

  “既如此——”

  “吾代吾王立誓于此:高句麗與魏,自此——恩!斷!義!絕!”

  四字如鐵,在空曠堂內回蕩。

  賈充面皮微抽,卻仍強作鎮定:

  “大加…何至于此?”

  高優不答。

  他反手收刀入鞘,刀鞘與甲胄碰撞出鏗鏘之聲,轉身大步出堂。

  堂外大雪紛飛,覆蓋了襄平街巷。

  高優翻身上馬,十騎親衛緊隨其后。

  馬蹄踏碎太守府前積雪,濺起冰泥。

  行至城門,他勒馬回望城樓巍峨的襄平。

  親衛低聲問:“大加,歸國后…如何向大王稟報?”

  高優沉默良久,緩緩道:

  “便說——”

  “魏人無信,盟約已碎。”

  言畢,揚鞭策馬,一行人沖出城門,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

  襄平城內,太守府正堂,木柱刀痕猶在,深如裂盟之傷。

  司馬伷皺眉道:“賈公,此事…是否有點太過?”

  賈充起身,走到柱前,手指撫過刀痕,緩緩道:

  “夷狄之輩,畏威而不懷德。”

  “西安平乃遼東鎖鑰,控鴨綠江口,豈能讓與夷狄?”

  “且高句麗貪狠,覬覦遼東已久,若得西安平,必圖遼東全境,后患無窮。”

  “今鮮卑已得遼西,若再讓高句麗得西安平,則遼東有被鮮卑、高句麗夾擊之險。”

  “今日讓他在此斬柱立誓,總好過明日讓他在戰場上斬我將旗。”

  司馬伷聞言,默然不語。

  賈充轉身,吩咐道:

  “傳令四門:嚴加戒備,防高句麗細作作亂。”

  “再傳信沓津王海:水師巡弋鴨綠江口,若見高句麗船隊,不必請令,立沉之!”

  堂外,雪愈急,風愈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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