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走到僻靜無人處,方才慢下腳步。
“張姑娘。”祝又樘先開了口。
手中提著燈的張眉壽頓下腳步,看向他。
視線中是男孩子格外認真的神色。
她屏息等待他說下去。
“張姑娘這些日子所食皆清淡之物,甚少沾葷腥,出于身子著想,眼下不宜乍然吃的過于油膩。”
張眉壽:“??”
她大氣兒都沒敢喘,結果他卻說了這個?
“所以呢?”
“所以那燒雞,不吃也罷,晚上本也不宜多吃。”祝又樘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她異樣的眼神。
張眉壽無力地轉過頭。
“那你還給我買蟹粉酥…”她聲音極低地喃喃道。
祝又樘訕然了一瞬,半天也沒想到怎么接這話,唯有裝作沒聽到,只輕咳了一聲,就此揭過。
這種旁人送的就不宜多吃,自己卻悄悄買了孩子愛吃的東西,想討孩子開心的感覺…說出來似乎真有些站不住腳。
他…本不該是這種人才對。
太子殿下不禁陷入了自我懷疑當中。
但現在顯然不是出神的時候。
“張姑娘要同我說什么?”他語氣溫和地問道。
“公子覺得我要說什么?”張眉壽看著他反問。
她此言并非是賣關子,而是試探對方的態度。
祝又樘笑了笑,卻是搖頭。
張眉壽心中一梗。
她早已察覺了祝又樘重生的事實。
原因很簡單,因為她也是重生者,自然對身邊所有人和物的變化都心知肚明——有些變化,細細捋來,與她有關,而有些變化卻是同她沒有半點干連的。
比如他的性情愛好,比如他母妃尚在人世。
反過來想,她的變化,他必然也看在眼里。她的種種異樣在所有人那里都可以以“過于聰慧”來解釋,可在他那里,是絕行不通的。
她原本有多少本領,那本領又有多淺薄,他比誰都清楚。
先前在京城時,她尚可試著在他面前藏拙,可此番前來湖州,她必早已暴露了。
而那些東西跟了她一輩子,她也總不能永遠藏著都不露破綻——這輩子她想做的事情有很多,不可能時時束住手腳,故而遲早是要露餡兒的。
既然已經露餡兒了,她便想開誠布公地與他談一談。
可他上來便搖頭是什么意思?
他就沒有話想與她說,沒有疑惑想要問她嗎?
做人還有沒有最基本的好奇心了?
她便有許多話想問!
比如——
“公子此番究竟為何來湖州?”她神情認真,眼中仿佛帶著審視。
大膽的要命。
她也知道。
可這種大膽若不會帶來什么實質性的壞處,又何須顧忌那么多?
“歷練。”祝又樘答。
歷練?
那便是…為了湖州百姓而來了。
這倒像是他能做得出來的事情。
可她還是想問:“與我…還有我父親,可有關連嗎?”
這本是有些厚顏的話,可今日既已開口,她便不想再留疑問。
祝又樘顯然因為她的過分直接,而有著一刻的怔忪。
“…湊巧而已。”他半晌才這樣回答道。
顯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
張眉壽抿緊了唇,意味不明地看著他。
這人果然還是一如既往——難道不知道這么回答會讓女孩子很難堪,很丟臉嗎?
雖然她絲毫沒有這種感覺,只是就事論事,求句真話罷了。
可是…
張眉壽眼光閃動著,忽然上前一步,將手中的燈籠提得高了些,湊到他面前,問道:“公子為何耳朵紅啊?”
祝又樘聞言頓了頓,看著在燈籠的映照下格外靈動嬌俏的臉龐,竟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兩步。
“有些熱。”他盡量維持平靜地道。
“公子該不是在撒謊?”看著他一副莫名受驚不自在的模樣,張眉壽新奇之余,反而越說越大膽。
“豈會。”莫名陷入被動境地的祝又樘盡量不多說。
因為他此時隱約察覺到自己似乎連話都說不利索了——這…又是怎么回事?
“那,開元寺著火那日,公子冒險救我,也是湊巧?”張眉壽又問。
她是執意要將心中的疑惑全掀出來了。
祝又樘側過身,不著痕跡地避開她的眼睛,點頭道:“恰巧路過。”
張眉壽清楚地瞧見他眼下不止紅了耳朵,甚至連臉都紅了。
“湊巧就湊巧,公子有什么好臉紅的?”她一點兒也沒有給人留情面的意思,反而倒過來取笑道:“這可不是先前公子將我當孩子看待,以言語逗弄我,趁機捏我臉的時候了。”
“…”祝又樘直聽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有一種偷偷做了缺德事,被人當面揭穿的感覺。
這感覺前所未有,像是憑空幻想出來的一般。
太子殿下感到很窘迫…
這樣的小皇后,讓他感覺很陌生。
不,錯了——以往他也偶然見過皇后與宮女嬤嬤說笑,或是數落取笑旁人時,那幅伶牙俐齒的模樣…
那時他只覺得怪有趣的。
可昔日的皇帝陛下又哪里能料想的到,有朝一日皇后的那些招數竟會落到他頭上來。
此時此刻,他與那些宮女嬤嬤,又有何區別…
“公子既不愿說,那便不說了。”張眉壽最后看了他一眼,與他移開了距離,道:“我先告辭了。”
說著,便提燈轉身離去。
祝又樘一人站在原處,失神許久。
他倒不是不愿同她坦白,而是他所做的一切,皆是個人之意,并不愿讓她覺得有負擔,需要去報答。
本就是想她順遂一些而已,若再讓她背負上這些“恩情”,反而適得其反了。
而今,她心中已如明鏡,他更不愿讓她認為他是在有意補償彌補。
他原本想得簡單,可是…他也當真是太不擅長撒謊了,竟叫她一眼看破,反而弄巧成拙,以致如此局面。
祝又樘轉過頭,看著那一抹晃動著的光亮漸漸消失。
他復雜地嘆了口氣。
他很遺憾。
遺憾眼前的女孩子,心中已然藏了那些沉甸甸的過往。
可…他瞧著方才女孩子大膽無畏的模樣,又忽然覺得很慶幸。
慶幸原本的那個女孩子,擁有了重新來過的機會。
貴在是…原原本本的那個張眉壽啊。
男孩子微微彎起唇角,眉眼中也漸漸浸滿笑意。
張眉壽一路走回涼亭。
阿荔高興地迎上來。
“咱們走。”張眉壽腳下不做停留。
阿荔一愣,下意識地往她身后看去。
朱小郎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