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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定睢寧事3

熊貓書庫    續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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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岐鳳顫聲道:“慎言,難道你要…你要?”

  楊河知道高岐鳳的擔憂,寬慰道:“縣尊多慮了,下官只單純為當地治安考慮罷了。”

  他知道高岐鳳憂慮什么,以為他楊河要清丈田畝人口,此事素來牽一而動全身,他高岐鳳可不想觸動士紳們利益,只想太太平平,將睢寧縣的城池道路修好便是。

  然后萬民贊頌中高升離開,可不想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要知道此事連張居正都沒干成,他高岐鳳何德何能,可以干好這個事?

  不要貓沒抓著魚,倒惹一身腥。

  說實話,高岐鳳倒真想多了,楊河現在確實沒這意思。

  倒不是害怕士紳反撲反抗什么,而是要殺豬,也要等養肥了再殺吧?

  現在睢寧的情況,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不為過。

  本身這里就是小地方,洪武年間,這邊編戶二十六里,戶口不到三千戶,以后大體不變,基本是四鄉三十四社的行政架構。

  從明初起,本地人口就不多,非常的貧瘠微弱,士紳也少,有明一朝,進士寥寥,舉人稀缺,隱戶相對別的地方略少,總體戶口只在幾千戶內徘徊。

  這樣的地方,有什么油水?更別說現在各處災荒匪害兵亂,睢寧鄉野的丁口也或死或逃大半,從睢寧北面往南,又往西,唯見無盡的荒野廢村。

  若江南依然人多地少,清丈田畝人口還有利可圖,但在江北,只缺人,不缺地,特別淮北的鳳陽府、廬州府,又往西去到河南,經常百里無人煙,甚至千里無人煙。

  想要地,盡可占了,只要你有本事在無盡的匪賊流寇騷擾下存活下來。

  所以此時殺豬是愚蠢的,寥寥人口,征稅征銀,有幾個錢?災禍連連,地主家都無余糧,特別鄉里除一些結寨自保的豪強,連小地主都逃光死光了。

  土地不缺,當務之急,反是繁衍人口,穩定秩序,讓各地經濟復蘇起來。

  聽了楊河寬慰,田師爺抺了抺額頭汗水,高岐鳳更是松了口氣。

  他現在只想將睢寧城池道路修好,可經不起別的折騰。

  他還要楊河保證,在他任內,千萬不要打什么田稅丁銀的主意,顯然仍不放心。

  楊河答應了,說實話,睢寧現在情況,便如剛學飛的鳥不可拔它的羽毛,新栽的樹不可搖它的根一樣,百姓財力都非常困乏,必須先休養生息幾年。

  未來搞好生產,又縣內人口至少增加到五萬,方可有什么動作,那已是幾年后的事。

  不過楊河也不樂觀,介時就算士紳都納糧,最多幾千兩稅銀罷了。

  畢竟本地太貧瘠,多是鹽堿地,莊稼產量非常少。

  不過推行腰牌門牌制倒勢在必行,他要摸清睢寧境內人口情況,有多少丁,多少口,居住所處,都需要一目了然。

  以后征兵募役,納糧救助也可以有的放矢,特別眼下鄉間混亂,里甲、都圖、鄉社并行,他需要一個標準,如在門牌腰牌上就寫,某某鄉某某社某某街某某號某某人。

  又有編號,做到統一,扭轉鄉野混亂局面。

  這種局面是楊河關注的,這是明朝基層崩潰的鮮明體現,最初以里甲制為基層單位,伴隨著都圖等賦役單位。

  里甲都圖,“圖即里也,每里編為一冊,冊之總為一圖…不曰里而曰圖者,以每里冊籍受列一圖,故名曰圖。”

  不過隨著賦役制度的演變,這種制度崩潰了,從“反地域性”向“地域性”靠攏,那鄉、社其實是宋朝時的行政單位,現在與集、鎮、莊、圩一樣,成為許多地方的行政地理概念。

  當地人稱呼自己,不會說自己是某里某甲之人,而是說某鄉某社某圩之人,事實成了另一種架構。

  楊河要糾正這種混亂的局面,重建基層。

  又展經濟,人口素來是重要數據,知道有多少人,他一年的規劃,才可以心中有數,針對布局,有的放矢。所以人口數據,關系到國計民生,他豈能不重視?

  “門牌腰牌,只為巡捕盜賊奸宄之意,不涉田畝丁銀。此事由巡捕局負責,免費上門安裝門牌,有了門牌,便可辦腰牌,亦是免費。縣的四境,亦設巡捕房所,外人入境,盤查詢問,給憑證,三五日內到巡捕局辦理一月期限的臨時腰牌。告知居所,房東等,就可獲得此臨時腰牌,合理合法的在縣境內行走。”

  “縣內以三月到六月為期,若免費眾居民還不辦理,那便是居心叵測。行走時巡捕看到沒腰牌的,都抓到北岸的石場去砸石頭。”

  高岐鳳與田師爺聽著,又是新鮮,又是震動,如此一來,縣內要混入匪賊細作,確實千難萬難了。

  同時高岐鳳皺眉,這樣需要的人手多了,縣內支出太大了。

  楊河只是淡淡的解說,此事他不急,半年為期,而且不收費。

  依他對民間百姓的了解,如果收錢,便是收一文錢,恐怕過八成的百姓,都會冒著被抓到石場去砸石頭的風險,來逃避這一文錢的費用,不收錢,這事情就好辦多了。

  他也可以料想,介時肯定有許多百姓心有疑慮,這會否是縣衙打丁銀差役的主意。

  不過只要過段時間,眾人現只是單純的驗證身份,不涉及其它,而且不收費,還有被巡捕抓捕的風險。

  再抓幾個不開眼的,殺雞儆猴,眾百姓現沒有腰牌,寸步難行,還不論誰的家人奴役都不例外,還是愿意釘上這門牌,掛上腰牌的。

  本地士紳力量還不強,阻力不大,他楊河在睢寧的威望,亦可以起舉足輕重的作用。

  最后匯集巡捕局的統計,他楊河案前,就可以獲得本地非常重要的人口數據。

  高岐鳳沉思著,聽楊河侃侃而談,他有一種歲月的浪濤卷起,奔涌的畫卷眼前流淌的感覺。

  心中一嘆,此事若行,縣衙對地方的掌控,將會比保甲制還嚴密,特別在人口的控制上,望眼大明,這種舉措前所未有,輕而易舉,就獲得丁口的數據。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他卻不想投身這種歷史的畫卷中,只想安安靜靜,太太平平的在睢寧留下自己的聲名。

  而且只是統計人口,不收稅銀,對他們此時的地方官來說,沒有意義。

  各地方官當然愿意看到治下人口增多,隱戶的消除,但那人口,都是與賦役掛勾。

  不掛勾的人口,那都是無用人口。

  “最后,下官議請設統計所,統計城廂近邊荒地,劃為官地。再復設稅課局。”

  楊河說出自己的最后打算,倒引起知縣高岐鳳的極大興趣。

  依楊河說的,現在大明世道越亂,若本地太平無事,將會有眾多富戶百姓涌入,他們進入境內,肯定要買房買地。人越多,需要的土地越多,這可是一筆大收入。

  而現在睢寧情況,土地極為不值錢,便如城池四邊,北面近城五里,除了寥寥幾間廟宇,就是大片的葦叢水塘,一個居民都無。

  西面更不用說,從城池過去幾十里,一直到叢山,除了荒野,就是廢莊,景色凄涼之極。

  當然,這片地方楊河打算占了。

  城南這邊,除關廂外寥寥幾間房屋,一樣景色蕭條之極,人煙非常少,只離城數里,官道側有一個叫余莊的小莊子。然后往靈璧官道,一些結寨自保的村寨,如官山集,大李集等為數不多的集寨。

  城東略好一些,但一樣大片拋荒的田地,到處密布的湖蕩葦叢。

  僅城池四面,就荒野棄地無數,這些土地,沒有人稀罕,百姓們都不屑于去占。

  高岐鳳也曾鼓勵開荒什么,但應者寥寥,因為經營的成本太大了。

  不說鹽堿地多少年才可以變成略有產出的田地,便是居于鄉野,遇到匪賊流寇怎么辦?

  經營好了,多如牛毛的匪徒就來打劫了,所以此時鄉野之外,除了結寨自保的鄉民豪強,是看不到普通開墾經營百姓的。

  便是豪強,也只耕種寨邊一些田地,不敢離得自己村寨太遠,廢棄的土地太多了。

  然如果有新安軍保護,當地治安變好了,百姓們可以自在放心的自由行走,這些土地,那就有價值了。

  特別近城土地,各官道兩邊的土地,價值更大。

  睢寧南岸雖沒什么礦產,但這邊好歹也靠近運河,也算處于要道,東進南上,都要途經境內。

  以后人口多,展商業,又本地人口的需求,近城周邊土地,更增價值。

  光賣地,縣衙收入就能不少。

  富戶買了地,蓋了房,房契這邊,也有一筆契稅收入。

  楊河還盤算以后蓋一些組屋廉價房什么,供應買不起地,蓋不起房的人,但這事早了些,便讓外來百姓租房吧,也讓睢寧本地人有一筆房租收入。

至于稅課局  ,睢寧以前倒有,但崇禎初年就廢棄倒閉了,主要是本地商事不旺,收來的商稅都不夠運轉的。

  不過以后睢寧人口多了,商事興旺,便是一年收幾百兩銀子,那也是銀子。

  一般大明各地商稅,除鈔關所榷本色,歸于內庫以備賞賜,又折色銀兩歸太倉以備邊儲,地方上的稅課局,僅某些地方本色解入內府,一般都是存留當地。

  這些地方的稅課局,基本收入都不多,小縣城可能有幾十兩,大縣城幾百兩,州府有時過千兩。

  睢寧以后復設稅課局,收的商稅若能達到五百兩,甚至一千兩以上,至少在許多公費的使用上,就寬松多了。

  而在楊河的盤算中,賣地與稅課局的收入,三成可用于官員的分紅。朝廷命官,官字兩個口,意思就是除了嘴巴要撈錢,屁股洞也要撈錢,不喂飽可不行。

  又兩成用于吏員,衙役,巡捕等年金分紅,上頭吃肉,下頭也得喝點湯,這樣他們才有這個動力賣地與征稅。

  然后賣地與稅課局的收入越多,他們的年金也越多,干勁也更大。

  最后五成,便是各種公費使用了,如城建,鄉飲,養濟撫孤,還有以后城內設立的巡捕局,清潔工,養路隊等的花費。

  在楊河計劃中,以后睢寧縣“羨余銀”的主要收入,便是土地與工商。

  在這些地方上打主意,總比在田賦上打主意要好。

  整體的分紅,也比私人亂撈錢來得好。

  高岐鳳內心劇烈跳動幾下,他知道楊河所言很有可行性,依他知道的,才方大敗流賊,已有圩寨富戶前來縣城,打算置地居住。

  以后睢寧太平,越多富戶涌入,光光賣地,縣衙這邊確實能收入不少。

  他下意識看了田師爺一眼,卻見田師爺對他重重點頭。

  然后他聽田師爺道:“楊大人高見,只是學生也有疑慮,近城之地都劃為官地。這些廢棄之地,往日也有些居民百姓,他們或死了,或逃荒,或十幾村寨并為一集。看太平了,有些人回來,起了爭端怎么辦?”

  楊河微笑道:“這事好辦,這些人不多,便是有,便依高皇帝國初手法處置。舊宅地者復業,依丁撥地,原有多少,撥多少。但賣出去的地,只歸新業主所有。戰亂中拋荒的田地,被他人耕墾成熟,一樣為耕墾者產業。舊業主復業,一樣依丁撥田,安置余處,承認新業主開熟地的產權。”

  田師爺嘆道:“楊大人高見,太祖高皇帝,確實如此解決了糾紛,學生一時倒未想起。”

  最后楊河又與高岐鳳商議敲定諸事,告辭而去。

  看著他的背影,高岐鳳與田師爺都露出復雜的神情,這年輕人的背影豪邁從容,頗有大鵬展翅,振翅欲飛之勢,便如他的所言所策所語,讓人驚竦又心動。

  相形之下,自己人等卻是老邁遲疑,或許,只會一年年逝去,最終遺留塵埃。

  這是一種感覺,這種感覺讓人很不好,很不甘,又很無奈。

  “唉…”高岐鳳最終嘆了口氣,“紀懋勛有個好學生。”

  三月十六日傍晚,一個高高瘦瘦,膚色略黑,穿著青衫,戴著吏巾,神情嚴肅的中年人出了練總署,就往城北古井坊而去。

  這中年人一邊走一邊思索,沿途不斷有人對他招呼:“廉書辦。”

  不分貴賤,他只是嚴正的回禮。

  他思索著,臉上還帶著復雜的神情,正是撥到練總署的攢典廉方正。

  此時他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卻是午時,練總署楊大人招他說事,更明白的任命他為睢寧統計所主管,挑選戶房一些書辦,統計城池四邊荒灘野地事宜。

  然后還告訴他,他同為不久后要設立的巡捕局書辦,以后縣內縣外,門牌腰牌的統計匯總事宜,亦歸他主理。

  這讓廉方正心情復雜,與在縣衙一樣,練總署的楊大人一樣沒給過他什么好臉色。但縣衙的處置手法是讓他坐冷板凳,練總署的楊大人則是委以重任。

  這讓廉方正驚訝,也有一種知遇之恩的激動,只是…

  他想著心事,沿著街道土路行走,很快過了十字街,轉向了城北的古井坊。

  一般縣衙內的衙役書辦,多居住在城東,那邊環境較好,很多人更有大宅院。

  但廉方正不收禮,不貪財,在縣城內卻買不起房子,只在城北租了房,供渾家齊氏與兒子居住,然后他在縣衙時,就居住衙內舍房,在練總署也是居住舍房。

  還嚴依《大明律》規定,只每月初一、十五出衙。

  但今日楊大人專門放他的假,他便回去看看渾家。

  還提著米面肉菜,楊大人專門批給他的,或許是激動的緣故,他不覺收了下來。

  很快他便到了租房,一間小院,泥墻脫落,頗為破敗,但收拾得非常干凈。

  然后進了屋,他渾家齊氏正在織布,單調而認真,看著這個依然頗有風韻,但臉色憔悴的女子,廉方正不由一陣愧疚,二十幾年了,自己太虧欠妻子了。

  聽到動靜,齊氏轉頭看來,臉上就是歡喜:“夫君回來了?”

  看到廉方正手中提的米面菜肉,就是一愣:“夫君這是?”

  廉方正道:“哦,這是楊大人特意送的。”

  齊氏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子,看廉方正臉色,試探笑道:“看夫君今日臉色,可有什么喜事?”

  廉方正卻是轉移話題:“業兒呢?”

  齊氏也不追問,只是笑道:“昨日回來,又去縣學了。”

  廉方正與齊氏有一獨子廉守業,卻是縣學的廩膳生,這點讓廉方正自豪。

  當晚晚餐難得豐富,齊氏吃得很香甜,她跟隨廉方正多年,連肉都難得吃幾回。

  廉方正也難得給妻子夾菜:“夫人,你多吃些。”

  飯后齊氏收拾好,一盞油燈,二人坐在屋中說話,齊氏柔聲道:“夫君有什么事,可以說了吧?”

  廉方正一嘆:“倒是好事,縣里要立統計所與巡捕局,楊大人讓我主理所局很多事情。”

  齊氏頗喜,她眼波流動,笑道:“這是好事,難得有上官對你器重,夫君又何故而遲疑?”

  廉方正一嘆,對著窗外蒼茫的灰暗,說道:“只是楊大人很多事不合祖制,不合律法,為夫也不知當勸不當勸。”

  他惆悵嘆息,頗有迷惘。

  齊氏卻是靜默,她坐了良久,幽幽道:“但合道義,合乎公理。”

  她說道:“妾身懂得夫君的堅持,禮義廉恥,這是夫君的信念,也是妾身認同的正理,所以平時也不說什么,甘心情愿一同受苦。然楊大人所作所為,很多事雖不合祖制,不合律法,但合天理,合公義。”

  她說道:“便如城內青皮地棍,橫行多年,律法可能制裁他們?楊大人以細作之名誅殺潑皮無賴,造福了百姓,事實也有操控律令嫌疑。然人人稱頌,拍手稱快,夫君當面,是勸諫,還是不勸諫?”

  廉方正猛然握住拳,又松開,亦是幽幽一嘆,這便是他迷惘的。

  齊氏最后抬起頭,這個當時寨中出名的才女直視自己丈夫:“夫君很多堅持不錯,然忘了一點,眼下是亂世,是立規矩的時候。這規矩便是不合祖制,不合律法,然若能造福百姓,政令清白,便是天理大義。”

  廉方正一顫,就是沉默良久。

  他植立窗前,久久沉吟無語。

  不知過了多久,他妻子齊氏道:“夫君,夜深了,該歇息了。”

  她低聲說,帶著一絲羞意:“我們…有些日子沒行周公之禮了。”

  廉方正一愣,轉過身來,神情就有慚愧。

  禮不可廢,敦睦夫婦之倫,此為周公明德新民,親定禮儀之第七禮,以為陰陽和諧,乾坤有序,維綱常而多子孫之大道。這是丈夫的責任,更是人倫大禮,不可荒廢。

  當下他正色道:“是為夫疏忽了,此乃為夫不是,賢妻恕我罪過。”

  他整整衣冠,嚴正的拱手作揖,指向床榻道:“夫人,請。”

  齊氏襝衽施禮,低聲道:“夫君,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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