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歷九月底,陰沉的天空中下起了細小的雪花。只過了一個小時,細雪天就恢復成陰天。民政部長鄭教仁從會議室出來,看著微濕的地方,問身邊的秘書:“下雨了?”
“下了點雪花。”秘書答道。
聽到這話,鄭教仁部長登時生出冬天來了的聯想。之后他嘆口氣,進了馬車。車里面有暖爐,比不了會議室的氣溫,也不至于讓他感覺太冷。然而部長臉看上去和冬天很應景,秘書也不敢說話,只能拿出日程來,試探著告知部長接下來的安排。
“別說了,我這會兒只想靜靜。”鄭教仁有些疲憊的讓秘書閉嘴。馬車里面安靜下來,部長的心里面滿是念頭飛舞。今天的會議開的殺氣騰騰,十幾年的和平之后,部長完全不習慣如此氣氛。
請求召開這次會議的國防部,啟動此次御前特別會議的國防部上來就跑出重啟大清洗的計劃,可是把民政部長給驚住了。他本能的就表示。在鄭教仁部長本以為司法部也會反對的時候,沒想到司法部長丁飛竟然神色淡定的要求國防部‘講的更具體些’。大驚的鄭教仁突然想起丁飛干過肅奸委員會的主席,雙手沾滿了宋奸的鮮血。
果然,丁飛提出要求,國防部馬上做出更詳細的解釋。新清洗要繼承之前大清洗的路數,重點放在以前沒能掃蕩到的農村。
鄭教仁聽的心驚膽戰,再次表示反對。國防部的柳中將不滿的說道:“你既然反對,那就說出個道理來。”
“農村各地知道什么,現在殺起來定然謠言滿天飛,只怕人人都會覺得危在旦夕。”鄭教仁力主要維穩。
“然后就讓那些人繼續罵我們狗漢人?”柳中將冷笑道。
鄭教仁沒搭理柳中將,而是對趙嘉仁請求道:“官家,再開啟大清洗,只會引發民亂。”
“亂個屁!”柳中將怒道:“那些人自己不認為自己是漢人,他們才是禍害。”
趙官家沒吭聲,只是淡然的聽著群臣發表意見。那淡定讓鄭教仁心中冰涼,大家當了這么多年臣子,都知道趙官家如此神色意味著他已經胸有成竹,只是想看看群臣的表態。不少自作聰明的家伙就是瞎說一通后被免去官職。
然而在此時鄭教仁也顧不了那么多,繼續表示反對。“官家當教化天下…”
剛一立論,柳漢中將馬上不禮貌的打斷了鄭教仁的話,“我們教化了蒙古人那么多年,蒙古人聽了么?批判的武器一點用都沒有,倒是我們用武器批判蒙古人的錯誤想法之后,天下太平,海清河晏。”
“那些人是大宋子民!”鄭教仁怒道。
“不不不!你說的不對!”柳漢中將連連擺手,他一字一句的說道:“是我們以為那些人是宋人!”
鄭教仁被符合邏輯學的講述噎到說不出話來。他心中大怒,趙官家喜歡邏輯學,在軍中搭理推行邏輯學,結果這些丘八們倒是很會逞言辭之力。
惱火歸惱火,可偏偏鄭教仁一時還找不出反駁柳中將的方法。他只能拖延的說道:“若不是漢人,當年怎么就沒被清洗?”
“那是我的錯。當年我負責洛陽一帶,因為我急著交差,然后去打仗,只是洛陽城和洛陽地區的縣城清洗一番,就草草了事。”柳中將大聲作了解釋。
“既然是你的錯,為什么你不承擔責…”鄭教仁順口就說了官場的話。話一出口,他登時就知道自己說錯了。這么講,不就是承認那些人是漏網之魚,而不是大宋子民么!
“沒錯,我的確要承擔責任!”柳中將登時把話給釘死,“我已經寫了報告,請求處罰。處罰歸處罰,我既然錯了,就不能裝作我沒錯,更要亡羊補牢。”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說你當年少殺人是錯的。”鄭教仁無力的嘗試彌補。
“官家,這件事交給我們來做吧。”劉寵開口了。
鄭教仁看著現任肅奸委員會的主席,只覺得一顆心直接墜落。十幾年前,外有軍隊,內有肅奸委員會,大宋整個籠罩在一片恐怖氣氛之中。肅奸委員會認為你有宋奸嫌疑,文官和地方士紳就會被抓走。
大宋養士三百年,那不是嘴上說說。當年賈似道搞公田改革,也得先說明白,家里有人做官的,他們家的田地就不在公田改革范圍之內。三百年養士倒也養出一群無能之輩,平素里沒見過風浪。一旦被抓,要么自以為是的胡說八道,要么就嚇得什么都說。便是趙官家建立起公檢法體系,建起律師制度,幫助被告維護自己的法律權力。許多在前朝根本不算事的事,就成了很多人鋃鐺入獄的原因。
要是再由兵部與肅奸委員會聯手,天知道會發生什么。想到這里,鄭教仁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他說道:“此事應該由司法部管。”
“司法部只管宋人。難道打仗還讓司法部出面不成!”柳漢大聲做出了回應。
面對清晰的攻擊,鄭教仁腦子也清楚起來,他放棄了安民心等說法,直接針對重點回應,“他們就是宋人!”
柳漢中將則明確的予以回應:“他們不是宋人!”
會想到這里,鄭教仁長長嘆口氣,干脆閉上了眼睛。在一片黑暗中,他卻覺得心頭一片雪亮。會議開到這個地步也就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所有含糊不清,所有自以為的東西,在之前的爭論中逐漸被剝落,根本矛盾終于開始浮現出來。
過去幾千年里,一個人到底是什么人,大多是以‘好、壞’‘善、惡’做出評價。如果到了這個人是‘哪里人’這么一個相對精確的說法,回答立刻就沒了統一標準。
譬如現在的趙官家,他出生在泉州,但是很少有人會認為趙嘉仁趙官家是‘泉州人’。如果不是泉州人,那趙官家是福建人?是開封人?或者是什么地方的人呢?老趙家自己的說法是‘天水趙’,也就是天水一帶的趙氏后裔。
從太祖趙匡建立起大宋,到現在三百三十多年過去了,趙家歷代皇帝沒有一個人出生在天水,更沒有一個人回去過天水。這‘天水’和趙家有個毛的干系。大宋皇帝尚且如此,誰是宋人,宋人是什么。更沒有一個明確的定義。
對此問題最明確的說法大概只有,‘入蠻夷則蠻夷之,入華夏則華夏之’。可這又牽扯到一個新問題,什么事蠻夷,什么是華夏。為了定義這個問題,千百年來無數前輩們爭論不休,卻沒有任何一個明確結論。
幾千年來,普遍結局都是誰聲量最大,誰掌握權力,誰就能來做出他們的闡述。
二十年前,軍人集團無疑掌握了這個發言權。他們沒有做出明確的解釋,卻決定誰是漢人,誰是宋人,誰是漢奸,誰是宋奸。然后用趙官家說過的‘武器的批判’做出了結。
現在大宋已經和平了十幾年,新一代的宋人根本不知道當今趙官家的正式稱呼曾經是‘趙太尉’。眼見就要恢復到正常的生活中,卻沒想到因為洛陽的一件破事,卻讓軍人們有可能手持大清洗時代的染血旗幟,重新掌握這項大權…
“部長,到部門口了。”秘書的聲音響起。
鄭教仁睜開眼,果然見到馬車停在民政部門口。警衛已經過來接車開門,一陣涼氣吹進來,讓鄭教仁打了個哆嗦。他走出車門正準備拾階而上。就見到在門口有個看著不陌生的身影。仔細看去,竟然是前屬下,現在的洛陽知府王全樂。
上了臺階,不等王全樂說話,鄭教仁命道:“你跟我來。”
兩人進了溫暖的辦公室,鄭教仁立刻說道:“誰讓你來的?”
“是我自己覺得不妥,只能進京來見部長。”王全樂站直身體果斷的答道,“現在稅警那邊的洪楠風死抓住那些莊眾罵官府狗漢人的錯處,非得扣他們一頂蠻夷的帽子。我覺得他這是想殺人立威。他出去一趟便殺了幾百人。又能說誰是蠻夷,誰就是蠻夷。以后洛陽城里誰還敢對稅務局大聲說話。可朝廷對此事始終不言不語,我覺得一定得進京來問問。”
“嗯。”鄭教仁點點頭,命道:“坐吧。”
兩人坐下,鄭教仁對老屬下露出點笑容,“你身上這味道,是坐車船來的吧。”
“我急著進京,擠了一艘運輸信件的郵政船來的。那邊也沒有什么空位,我就在運郵件的船艙里擠了一宿。沒來得及換洗衣服,讓部長見笑了。”
“你辛苦了。”鄭教仁嘆道。
見部長這般回答,王全樂心中暗喜。現在這身衣服雖然沒有皺巴,煤煙和機油的味道卻免不了。他的秘書其實給他準備了換的衣服,用絲綢包,油紙包仔細包起。只要稍微沖個澡,換上新衣服,王全樂完全能夠一身清爽的來見部長。只是王全樂權衡一下,覺得既然是趕來,就得有趕來的樣子。現在看他賭對了。
不過部長是何等人物,見識過那么多心思比王全樂更縝密的官員,他若是露出絲毫的慶幸,馬上就會被看透。想到這里,王全樂說道:“部長,聽你方才說的,難道朝廷已經知道此事了?”
對于部下的精明,鄭教仁心中早就有數。他點點頭,“朝廷正在商議此事?”
“一件洛陽的事情,朝廷…只怕不光是商議此事吧?”王全樂此時可不敢裝傻。
鄭教仁聽了這話,忍不住嘆口氣。王全樂之前對稅務局的評價完全符合鄭教仁的思路。最近比較流行的一句箴言前半句說‘趙氏分三段’,大宋的首都曾經在開封,后來遷到臨安,現在又回到開封。這是罕見的,或者說絕無僅有的事情。當下的趙官家已經不能用中興之主來稱呼,還都開封,已經不是恢復北宋故土,而是恢復華夏故土,還有新的開拓。
當年太祖建立大宋之后就杯酒釋兵權,解散了一眾軍頭的兵權。高宗遷都臨安,搞出殺岳飛,重用秦檜的激烈手段,被后世詬病甚至謾罵。也算是解決了主戰派的軍頭。
現在趙官家建立起第三代,鄭教仁的老上司文天祥代理丞相,曾經稱其為‘華宋’。鄭教仁覺得頗為得體。華宋的強大遠超太祖和高宗局面,這些軍人的勢力和實力更不是前兩代能夠相比。
今天御前會議的情緒還在鄭教仁胸中翻騰,他嘆道:“當下朝廷分文官、軍人、準軍事單位三類。我仔細看來,文官竟然只占三分之一。這不是社稷之福。”
王全樂跟著點頭,“部長,我也是覺得那些軍人未免太過囂張。他們做事動輒以敵我區分,這分明了敵我,那就是不死不休。如此做法,我決不答應。”
聽到王全樂的感慨,鄭教仁突然有了想法,他命道:“你現在回去,把此事依法辦了。若是此事能了結,朝廷里那些人也就沒了借題發揮的機會。切記,決不可讓那些軍人找到借口。若是讓他們重啟大清洗…”
說到這里,鄭教仁覺得自己說的太多,這些事情不用讓洛陽知府王全樂知道。重啟大清洗的權力也不在軍人手中,而是在趙官家手里。只是從今天的局面來看,鄭教仁已經不敢妄斷身趙官家的心思。趙官家現在身兼文官首領的丞相大權,也掌握著武將首領的太尉權力。在趙官家心中,到底是趙丞相比例高,還是趙太尉更重些。
這些都是不是王全樂需要知道的。鄭教仁命道:“你現在就回去,依法辦事。”
“是。”王全樂應道:“我能不能用部里的電報給洛陽發個消息,讓官員們先組織起學習?”
“可以,我讓秘書帶你去。”鄭教仁說完就吩咐秘書帶王全樂出去。
經過這十幾分鐘的會面,王全樂到了電報科,毫不猶豫的寫好了電報稿,‘洛陽各廳局干部全部封閉學習,馬慶昌等處長必須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