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慶元年,十一月初一。
天色微亮之時,忽必烈已經抵達白滸山的浮橋橋頭。回頭看去,江岸上萬人組成的陣列森嚴肅穆。這些人都是北方人,跟隨忽必烈從北方一路打到長江南岸。這些英勇的戰士們克服了種種困難,打敗了很多宋軍。越過長江,踏上長江以南的土地,但鄂州城就成了他們的極限。這些人不僅頓足與此,更要從這里撤退回長江以北。
仔細看的話,從每個人的臉上都能看到期待。他們期待回到北方。
忽必烈對著身后的眾將慨然說道:“我等今日北歸,乃是為了討伐叛逆,誅滅不法。等北方安定,吾等必然重回此地,奪下鄂州!爾等可愿追隨?!”
眾將們得以回歸,皆是振臂高呼,“大汗萬歲!”
從道理上講,忽必烈只是蒙古大汗蒙哥的弟弟。但在此時,北歸的將領們都知道,此時的自己只有追隨忽必烈與阿里不哥爭奪蒙古大汗的地位。…,不。他們是要跟著忽必烈大汗,消滅蒙古叛逆阿里不哥。將所有反對忽必烈的力量消滅。
在振臂高呼的人人群中,文官郝經興奮的滿臉通紅,呼喊的格外賣力。對于儒家而言,皇帝就是父業子承,甚至要采取嚴格的嫡長子繼承制度。蒙古這種各部族開會選拔大汗的文化制度,在郝經看來簡直是荒謬絕倫。
在蒙古諸王當中,忽必烈是唯一一個對儒學非常青睞,愿意接受儒家理念的蒙古王爺。也是唯一一個愿意動用武力消滅政敵,摧毀部族選舉制,將嫡長子繼承這個漢人模式制度化的王爺。
當忽必烈成功之時,蒙古國就轟然倒塌,一個王朝則會崛起。想到自己是這個王朝的重要推動者,郝經心中渴望這場王位爭奪戰能夠一瞬間結束,渴望新的王朝在下一瞬就建立起來。
確定眾將的服從,忽必烈對眾將喝道:“你等傳令各部,過江!”
說完,這位蒙古大汗邁步走向浮橋。侍衛王東陸一溜小跑的先走上浮橋,一步步的趟過去。若是浮橋上有什么問題,也是他王東陸先落水。
浮橋上有些黑色的斑點,上過戰場的王東陸隨便瞄一眼就知道那是血跡,是之前已經經過浮橋被送到北岸的蒙古傷兵留下的血跡。此次鄂州之戰頗為慘烈,蒙古軍已經竭盡全力。用攻城器械對城墻進行破壞無果,就發動蟻附攻城的硬干。然而每次攻擊都無功而返,十萬軍隊的傷亡加上瘟疫,損失了一半的戰斗力。剩下的蒙古軍完全無法攻克鄂州。
抬頭看了看籠罩在薄薄霧靄中的江面,王東陸心里面就非常不踏實。江上還有一支強悍的宋國水軍。以前王東陸總覺得水戰不過是戰船互相用弓箭對射,撞擊,跳幫廝殺。見識到了那個名叫趙嘉仁的宋國文官建造的戰船,王東陸才終于知道那些水戰如同兒童玩耍,這世上存在真正的水戰。
步伐輕快的率先越過浮橋,王東陸扭回頭就見到忽必烈大汗用絲毫不亞于王東陸的輕快步伐走到了浮橋靠江北的一端。又是幾步,忽必烈大汗就踏上了江北的土地。王東陸一顆心終于落回到肚子里面。全軍最重要的主帥再也不會遭到敵人的有效阻攔。只要腳踏大地,蒙古軍便不可戰勝。
轟隆隆的聲音由遠而近,那是蒙古軍踏上浮橋時發出的聲音。大汗忽必烈過了橋,期待返回北方的蒙古軍隨即踏上歸家的道路,那些急促的腳步聲正是這些蒙古軍內心的期待。
趙嘉仁并不知道蒙古軍踏上了返程。此時的他最在乎的是賈似道的安危,水軍只是在漢陽與鄂州之間巡弋,完全沒有對蒙古軍繼續動手的意思。如果賈似道不幸出了意外,趙嘉仁的功勞還會被承認,但是只怕會打些折扣。畢竟他只是守住了長江。在大宋看來,于長江上殲滅蒙古軍是常態。像之前的黃陂之戰中被蒙古水軍徹底摧毀的宋國水軍,那叫做意外。
一個福建路提點刑獄沒資格對朝廷的偏見指手畫腳,趙嘉仁對此心知肚明。所以他也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哪怕這個選擇對整個戰爭未必是最有利的。人總是會成為自利主義者,一個連自己的利益都無法保衛的人,怎么可能被別人擁戴呢?
到了十一月初三上午,賈似道的使者風風火火的停在漢陽的趙嘉仁駐地。在警衛的引領下,使者見到了趙嘉仁。先是行禮,使者急切的說道:“趙提點!賈相公命你擊破蒙古軍在黃陂的浮橋。現在就去。”
“哦…”趙嘉仁心中對蒙古軍突然就生出了些佩服。這幫北方人能夠在長江上架起渡江浮橋,還能靠目測進行火炮的逆向工程。蒙古軍在生活文化上很野蠻,這種野蠻并不能用來否定蒙古軍在軍事上的先進。只要與戰爭有關,蒙古軍就擁有學習能力,創造能力與實踐能力。
這些贊美的話當然沒有說出口,趙嘉仁立刻前往港口帶領艦隊出發。過了晌午,趙嘉仁終于看到了浮橋。更看到了浮橋靠上游的外側那十幾架小型回回炮。
不用命令,船隊就停下來。小型回回炮能夠發射好幾斤重的石塊或者泥團。這玩意砸上小船,小船大概還真的受不了。那些回回炮的炮手也看到了排著整齊隊列而來的宋國船隊。他們立刻操縱回回炮這種對重式投石機,把石塊與泥塊發射到距離炮位八九十米外的距離。
看到回回炮的炮彈在江面上砸起好大一片水花,白滸山兩岸以及浮橋上的蒙古軍都聒噪起來。數萬人對著曾經令他們心生恐懼,逼得他們在十月已經頗冷的江水里面拼命釘木樁的宋國水軍大聲咒罵,大聲嘲笑。
水軍千戶朱國寶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他用家鄉話大聲咒罵著宋國水軍下十八層地獄。修建浮橋的工程量極大,即便是水淺,可北方人在長江里面勞作,不慎落水是家常便飯。朱國寶的一個侄子就不慎落水,被沖的蹤影皆無。修橋的,以及過橋的,落水后失蹤,還有落水后雖然被撈起,但是已經救不回來的,至少有四百多人。
當然,這樣的損失與直接被這支宋國水軍打死與俘虜的蒙古軍相比,只不過是個小小的零頭。此時眼見宋國水軍終于遭遇阻擋,朱國寶和其他蒙古軍一樣,都覺得胸中的怒氣終于有了發散的出口。
在數萬人的聒噪聲中,在數萬人的注視下。四十艘小船分成兩隊,劃到距離江岸七十步外停下。六艘大船在江中靠到距離回回炮七十步外下錨。
在數萬人的聒噪與注視下,六艘大船率先對回回炮炮臺開火了。就見船舷的甲板下噴出火光與濃煙,距離一座江中的回回炮炮臺十步遠的水面上激起了巨大的浪花,其大小遠勝回回炮的炮彈造成的水花。
幾乎在同一時刻,小船對著江岸上開炮了。此時江岸上聚集了太多人,根本無需瞄準,只要把射角調整到最大即可。四十發兩斤炮的炮彈飛進人群,頃刻就制造出起碼六十起血案。兩斤重的鐵球輕松的先把前面一個人砸死,再把后面的人砸的骨斷筋折,滿口噴血。
蒙古軍一直以為那些小船上的火器只能打四十步遠,萬萬沒想到這種火器的射程居然能夠超過八十步。
只挨了三輪炮擊,兩邊岸上的數萬人就遭不住了。他們驚呼著怒罵著開始撤離江岸。這么多人一起跑,輕松引發諸多踩踏事故。小船上的炮手們也懶得關注那么多,他們只是用最大的射速對岸上猛烈開火。
朱國寶的位置在岸邊一個高處,正好處在小船炮擊的射程之外。他眼睜睜的看著幾萬人在他面前被曲曲四十艘小船打得敗退。江上那些曾經彰顯蒙古軍風采的回回炮炮臺更是悲慘,六艘大船幾乎毫不停歇的在七十步外對著炮臺開火。沒過多久,就有一座回回炮正中一發,發射的橫桿被打得折斷。
不等朱國寶來得及仔細觀察,又有兩座回回炮下的平臺被擊中,在劇烈的震動中,回回炮竟然緩緩傾斜,以慢動作之姿滑落進水里。
朱國寶目瞪口呆的看著這場單方面的屠殺,看著十五座費了巨大人力才修成的水上炮臺在一炷香的時間里面被摧毀。看著著宋國水軍對浮橋猛烈開火的同時,還順流放下來幾艘小船。
“他們要火燒浮橋!快,用弓箭射船!”朱國寶扯著嗓子喊。
除了身邊的幾個人,沒人聽他的。江岸上的蒙古兵為了躲開頭天而降的鐵球,玩命的向遠處撤。江岸邊頃刻就空出好大一片空地,空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好多人。被打死的尸體寂靜無聲,被打傷以及被踩傷的蒙古軍則發出呻吟聲與求救聲。
浮橋上的蒙古兵此時正在被大船上的火炮猛烈射擊,他們尖叫著想盡快沖過橋,回到長江北岸,不少人緊張之下直接掉落水里,更多人被后面試圖奪路而逃的同伴直接推進水里。那些家伙將同伴推下水的時候慢下腳步,隨即被更后面的同伴同樣推下水。此時人人自危,哪里還有功夫關注順江而下的那些小船。小船與炮臺的碎木片被最靠上游的浮橋攔住,它們靜靜的停在浮橋旁邊,仿佛人畜無害,并沒有燃起猛烈的火焰。
不等朱國寶想明白怎么回事,突然間,這些小船就如同碎紙片般炸裂開,火光沖天,巨響震耳。朱國寶覺得腳下仿佛傳來一陣陣令他渾身酸麻的感覺。等煙火散去,朱國寶再看第一座浮橋,仿佛堅不可摧的浮橋已經被炸斷了好幾處。
朱國寶已經完全懵了,他發現自己已經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么。聽到部下的驚呼聲之時,看到宋國水軍又順流而下放出幾艘小船之時,朱國寶的大腦已經無法理解發生了什么。宋國水軍并沒有跌入十八層地獄,但是他們仿佛將十八層地獄里的烈火引到了凡間。
那是噩夢般的一個多時辰,三座浮橋被炸斷。江面上滿是各種碎木頭,江岸上是上千死傷者。被阻隔在長江南岸的兩千多蒙古軍徹底懵了,宋國水軍冷漠的靠上去繼續對南岸的蒙古軍猛烈射擊。沒等到這兩千多蒙古軍潰散,從他們背后就沖上了包圍過來兩萬多宋軍。
若是平時,蒙古軍并不畏懼十倍于他們的宋軍。然而現在還留在長江南岸的蒙古軍已經被打得完全沒了再戰之心。他們拋下武器,脫下鎧甲,沖進江水里,只想能夠以最快速度渡過長江,回到江北。
大肆屠戮后的宋國水軍并沒有上去攔截,他們竟然返航了。跟在宋國水軍后面的宋國船隊蜂擁而上,每艘船上都站著手持長兵器的宋軍,之前根本不靠前的他們此時美滋滋的開始收割戰果。
開慶元年,十一月初三。宋軍與蒙古軍戰于黃陂外江上,破三浮橋,殺傷甚重。江水為之塞。至夜,北岸哭聲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