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皎皎。
小姑娘探手,從插在窗戶上的一大蓬艾草里,取出一只荷包,眸中閃過一絲微哂。
徐賢妃賞的銀鐲子,漢王賞的銀票,俱在這里了。
而方才,就在她洗澡的時候,林方氏翻遍了整間屋子,尤其是她的包袱。卻怎么也想不到,她竟把最值錢的東西,就這么隨手扔在最顯眼的地方。
尤其這蓬艾草,還是林方氏自個兒插上的。
見美娘出來撞破,虧她還有臉說,那天并不是故意不救美娘,只是給嚇傻了。可若不是有這么一出,美娘豈有這樣運氣,給漢王府搭救?
說來美娘還該感謝她,要不是她素來“行善積德”,老天怎會如此關照她的兒女?便是落到洪水里,也一樣平安無事。
就算進門時林俊仁打了她一巴掌,也是關心太過。就象大人尋回調皮跑丟的孩子,不也會狠狠打上幾巴掌么?
至于結陰親,那是被周大娘騙了,全家人還是很愛美娘的。
啰啰嗦嗦,話里話外,就一個意思。
要是美娘還得了什么好處,趕緊拿出來呀!
美娘懶得聽她鬼扯,直言要睡,林方氏這才沒趣的走了。
捏著這只荷包,小姑娘深深覺得,瑞姑說的半點沒錯。
女子立世不易,父兄靠不住的時候,什么才能傍身?
銀子。
唯有銀子!
但這些東西捏在手里,到底是死物,怎么才能用起來,又不被家里人發現呢?
一枚小小的石子落在窗戶上,逆著月光的院墻上,不知何時爬上一個蓬頭垢面的瘦小黑影。
暗夜里,令人心驚。
美娘卻是不怕,只低低問,“你怎么來了?”
院墻上,是一個變聲少年的粗嘎聲音,“聽鎮上人說你回來了,我就想來瞧瞧。你,還好吧?”
逆著光,少年的面容看不真切,但那雙小獸般機敏的眼睛里,亮閃閃全是關懷。
瞬間,淚水漫上眼眶。
美娘心中一片酸暖,她回來這么久,沒人問過她一聲好不好。只有他,只有這個毫無關系的外人還記得。
“你,你怎么哭了?”
“沒事兒。”抬手抹去眼淚,小姑娘還是忍不住哽咽了,“也就是你,還記得問我一句好不好…”
墻頭上的少年默了默,然后,從懷里掏摸出一物。
“湖里新結的蓮蓬,我剛摸了兩個,只摳了一顆蓮子嘗了嘗。可嫩呢,芯兒還黃的,甜絲絲的。給你吃,別哭了啊!”
美娘含著淚,微笑著點了點頭。
她不傷心了,因為真心不值得。
看少年頭發還濕漉漉的閃著水光,也不知在湖里費了多少工夫,才尋摸到這樣兩只野蓮蓬。才想說些感謝的話,忽地聽到一陣嘰里咕嚕。
是少年的肚子。
噗哧,
美娘笑了。
帶著沐浴芬芳的俏麗小臉,在皎潔的月光下,象極了湖中亭亭的小荷,看得少年呆了。
“你等著!”
快快跑進廚房,美娘把今兒剩的一包點心拿出來,想想又摸上兩只雞蛋,“拿去吃吧。”
少年不客氣的接了,“是王府里的么?我都聽說啦,聞著就香!”
他還想說幾句,忽聽鄰家的狗,警覺的低低吠叫起來。
“我走了。你好好的,別傷心了呀!”少年跳下墻頭,瞬間跑遠。
月光下的小姑娘,一顆顆剝著嫩嫩的蓮子,直甜到心里。
稚嫩的面上,雖猶帶淚痕,卻更似經過風吹雨打的花骨朵,漸漸堅定,昂揚。
她會好好的,還要越來越好!
雞鳴三遍,天光拂曉。
雙河鎮縣衙里,心里擱著事的王縣尊,早早起來了。
通房丫頭玉蘭,趕緊打來一碗綠豆小米粥,“老爺怎起得這樣早?這粥是昨晚燜在爐上的,一早還燙得很,恐入不得口,我去拿把扇子扇扇。”
“不急,也沒那么餓,先擱著吧。你把昨兒我要你置辦的禮物,拿出來瞧瞧。”
玉蘭忙到屋角開了箱,捧著東西出來,“這些荷包是給老爺打賞王府來人用的,其余土儀昨晚都已送到前堂,按老爺吩咐,并不貴重,主要是給王爺和娘娘瞧瞧咱們這兒的特產。這兩匹布,是給林家女兒預備的,依老爺吩咐,揀了顏色鮮嫩的。只拿不準要不要給塊綢子,還等老爺作主呢。”
王縣尊見準備得周全,甚是滿意。
“綢子倒不用,太好的怕留不住。拿這兩塊布就好,回頭老爺再補你更好的。”
“瞧老爺說的,連奴婢都是老爺的。您要用就拿去,還補什么呀?”
看她懂事,王縣尊更加滿意,不免感慨起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你跟了我這五六年,回頭老爺離任,必也給你安排個妥當歸宿。只那林俊仁——哎,真是天妒紅顏,那小姑娘,實在可惜!”
玉蘭本不是王家人,是昔日同窗見他上任沒帶家眷,恐身邊無人照料,才從家中擇了個頗有姿色的丫鬟送他。
這幾年雖一直讓她喝著避子湯,但王縣尊也是真心為玉蘭打算,讓她好再嫁。也給了她不少值錢東西,足可置辦一份厚厚嫁妝了。
玉蘭看他真挺喜歡美娘的,忍不住道,“那老爺何不幫林家姑娘,說戶好人家?想那林家,也不敢回絕。”
王縣尊搖頭道,“哪有這么容易?林家鬧出這樣丑事,誰肯找那么個糟心的親家?擱你你愿意么?”
那確是不大愿意的。
玉蘭嘆道,“那林姑娘將來可怎么辦喲?”
王縣尊也嘆,“看造化吧。她將來若能找個強勢的夫家,就不怕娘家作怪了。”
閑話一時,天光大亮。
王縣尊用過早飯,便親自去送趙嬤嬤一行。
不想有人去得比他更早。
美娘昨兒雖托了王縣尊幫忙送禮,但還是一早過來,買了兩壇酒并一些點心熟食,給趙嬤嬤她們帶著路上吃。
跟小翠交待,“路上天熱,別嫌麻煩喝生水,還是燒開了再喝。姐姐心細,多看顧些。”
又跟車夫老張說,“這酒雖是給大叔預備的,可每餐不許多喝。知您酒量好,只怕天熱喝了上頭。若大叔喝了不適,倒是我的錯了。”
老張無妻無子,雖自由灑脫,卻少些溫暖。得美娘這樣關懷,頓時聽到心里去了,十分不舍。
小翠更紅著眼圈,問趙嬤嬤,“咱們真不能帶美娘走么?”
趙嬤嬤很為難。
林家夫妻再不好,到底是美娘的親生爹娘。
且是正經平民,他們不賣女,如何帶她走?
再說徐賢妃又不是大度人,真帶回去,能容得下么?
美娘懂事道,“小翠姐姐別擔心,我會好好的。往后有機會,說不定我還能去看你們呢!”
趙嬤嬤道,“美娘啊,往后你要遇到難處,可來王府找尋我們。若能幫的,我們一定幫。”
若她這還是客套話,老張卻爽快掏出一塊王府令牌,“這牌子丫頭你拿著,往后便是老張不在,你拿著進王府也容易些。還有你托我的東西,老張定給你妥妥送到!”
王縣尊暗挑大拇指,美娘這事辦得漂亮。
不過是送些吃喝,卻白賺一塊令牌,這本事可不是人人有的。
見他們說完,此時他才上前,送上土儀打賞,又命長隨將他們送出雙河鎮才罷。
這邊回轉縣衙,本想讓美娘一并去把布拿上,可孟家莊的劉老爺,卻已經趕著來贖孫子了。
跟女兒出來的林方氏,還不知趣的想要跟著,美娘卻把她一拉,表示還有事要辦,扯著她娘先行離開了。
至于那布,給林俊仁不就好了?
這土財主來見縣太爺,不放點血怎么行?跟著不討人嫌么!
王縣尊越發滿意,打算務必要替美娘妥妥了結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