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嚏!”
正在掃著園子的少年突然打了個噴嚏,揉揉鼻子,怎么突然間感覺有點涼?
他看了看天色,陰沉沉的,一點也不秋高氣爽,就像是燕都中的那些權貴,看著就讓人討厭。
“杵那兒干什么呢?”管事的剛好路過,看見有人偷懶,登時不悅,斥責一句。
少年也沒有反駁,老老實實繼續清掃花園。
秋風乍起,滿地衰黃,落葉積了厚厚一層,而他每天的任務就是將整個園子打掃一遍,務必不讓園子中有半分蕭條之色。
管事的見他老實了,這才冷哼一聲,嘴里念叨著“小年輕就是靠不住,自以為有幾分姿色就心高氣傲,以后一定不能買這種奴仆回來”balabala的,漸漸走遠。
茂盛的花木將少年的半張臉掩在枝葉之間,只露出光潔的額頭與那雙多情的桃花眼,清凌凌的雙眸中看不出情緒,冷漠得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時間快到了,筱姐姐就要來接我去仙境了。”少年收回目光,一邊掃地一邊想,“不知道筱姐姐能不能找到我?”
北辰殊想起當年舊事。
他是個孤兒,出生沒多久父母就死了,剛好被路過的筱姐姐撿到,養了他幾年。
他本以為這輩子都能一直和筱姐姐在一起,筱姐姐那么溫柔美麗又善良,等他長大一定會好好孝敬她的。
然而世事無常,幾年前,筱姐姐突然說自己乃是修行之人,在紅塵中盤桓已久,是時候回去仙境宗門。
他自然是很不開心,很不愿意,但筱姐姐已經決定,很快便離開。
走之前,筱姐姐將他托付給了一個無子的鄉間積善之家,言明三年后會來接他一同離去。
筱姐姐走后,他也很過了一段時間好日子,養父母都是溫和良善的好人,把他當成親身兒子教養,他也很感念他們的養育之恩。
孰料,天有不測風云,養父母遭人算計,得罪了趙貴妃家的族人,被害得家破人亡,唯有他因為筱姐姐離去前送給他的護身符而從火海僥幸逃生。
他自然是滿腔怒火,想要為家人復仇。
但即便他久居鄉野,也知道趙貴妃正是當朝皇帝最寵愛的妃子,家中權勢滔天,他一個不到十歲的孩童,想要復仇,無異于癡人說夢。
似乎他只能隱姓埋名,等筱姐姐找到他,再請求筱姐姐幫忙。
然而北辰殊并不愿意!
在他心中,筱姐姐固然待她極好,然而正因為這份好,讓他更不愿意在她面前丟人。
連報仇都沒辦法靠自己,他還是不是個男子漢了?
于是,他改容換貌,打聽到趙貴妃一個遠親家中正準備購買一些奴仆,便裝作走失的孩子,好混入人牙子手下的孩子堆里。
——嗯,他只覺得人牙子都是心黑的,看見有走失的落單的孩子,一定會拐回去,根本沒想到其他。
但萬萬沒想到,他確實被拐了,拐走他的是真正的人販子。
幸運的是,人販子拐完孩子后,便揚帆而去,路過睦洲城時,將他賣進一個官宦之家,這家人正是趙家人,當家老爺是趙貴妃的二哥。
于是,順理成章地,他在趙二哥升官回京后,也跟著來到了趙家在燕都的宅邸,成了一名普通的雜役。
距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了,但是這一步之遙卻仍舊遠如天塹。
該怎么將害了養父母的那個惡人抓出來殺死呢?
他沒想過報官,一是因為不知道官府會不會管,二是…那惡人害了他養父母一家,這種事情報官后就算定罪了也只會懲治那惡人一個人,憑什么呢?
憑什么他的妻女就能繼續安穩過日子?
被筱姐姐教得有點兒歪然而毫不自知的北辰殊想,他殺了我全家,我當然也該殺他全家。
想到這里,北辰殊掃地的力氣大了一絲,登時便將剛剛掃攏到一處的落葉又弄得到處都是。
不過他不在意,反正掃地只是消遣,報仇才是主業,大不了再掃一次。
而此時的花園中,卻并不只有他一個人。
遠處水榭上,一位嬌俏美麗的少女看著北辰殊那笨拙的動作,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指著他,“這人是誰?”
旁邊的侍女眼力極好,而且似乎記憶力也不賴,一下子便說出了北辰殊的來歷。
“哦?”少女唇邊含笑,“讓他過來,我有話問他。”
燕國風氣開放,男女大防并不重,更何況在這些貴族眼中,奴仆也能算是人嗎?
連人都不是,就不用談什么保持距離了,你會和一只寵物貓保持距離嗎?
總之,在北辰殊毫不知情的時候,他已經遇上了人生中的第一朵桃花——嗯,這位少女,你已遭到來自種馬光環的無差別降智打擊。
趕路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墨天微一行人到底還是很快來到了燕都。
仙人——相對于這些凡人而言,說仙人也無不可——降臨,自然不可能如大軍凱旋或是皇帝出巡一般普天同慶,若真這么做,普通民眾只會將仙人當成雜耍的猴子,看個稀奇罷了。
所以普通人也就只知道近來將有仙長來到燕都,有意收徒,若有適齡之人,可前往一試,倘若真能有仙緣,那簡直是一下子就改變命運了。
普通百姓都打算等仙長來了,帶自己的孩子去看看,說不定…
雖是如此打算,但他們也知道希望渺茫,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但在燕國上流社會,因為有當年皇子的先例在,幾乎人人都是摩拳擦掌,恨不能多生幾個孩子,也讓機會大上幾分。
嗯,藺書岳若是知道自己間接促進了燕國生育率提高,不知道會是何種感受。
藺書岳:…
總之,無論如何,仙人來了,必須隆重接待,這一點沒有人有異議。
燕國貴族們早就接到了消息,今日黃昏時分,仙人將降臨燕都,于是宮中早已準備了宴會,只望能取悅仙人,好從仙人手中得到幾分好處。
天色暗了下來,漫天的晚霞也在一片深沉的夜色中漸漸暈染而開,消弭成一抹隨風而逝的云霓。
明月藏在烏云之下,只露出半張芙蓉玉面,灑下幾縷深深淺淺的光芒,為這個重要的夜晚增添了幾分神秘與詭譎。
燕國皇帝站在祭天臺下,身后是滿朝文武,而皇后也率領后宮妃嬪站在另一側——嗯,仙人不講什么男尊女卑,強者為尊,自然也不會對此有異議。
時間一點點過去,氣氛像是凝滯下來一般,即便是每年的祭天,也不比這更莊嚴肅穆。
終于,在最后一絲余暉落下后,天邊隱約出現一個翠綠光點,一直緊張地注意著周圍的皇帝和大臣自然是立刻便發現了,登時精神一振。
光點越來越大,等眾人能看清上面的情況時,它也來到了祭天臺上。
“仙人,仙人!”有第一次看見這一幕的人滿臉激動,忍不住低呼出聲。
這時候也沒人說喧嘩,大家的激動不比他少。
就連有個兒子已經成為修士的燕國皇帝,也是滿心激動。
他激動的又與其他人不同。
燕國皇室是西陵藺氏旁系,他自然對修真界更多幾分了解。
說他有多喜愛藺書岳這個兒子,那倒也不盡然,只是這個兒子現在身份高貴,甚至可能給燕國帶來許多好處,讓燕國在劍域中的地位提上一提,他們藺家的江山更加穩固,他自然便更加重視藺書岳。
也算是愛屋及烏吧。
這次來的是兒子的同門,他也并不會腦殘到以為自己一個凡人有了個厲害兒子就能對修士不敬,相反,他更加恭敬,只因為這樣能為兒子結下善緣,也就是為燕國結下善緣。
于是,當墨天微與尹月白走下大葉子,便被這個穿著龍袍的中年大叔臉上的激動給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根本沒注意到其余人齊齊倒抽一口涼氣的反應。
嗯…很難形容大叔的表情,非要說的話,墨天微覺得大叔要是有心臟病,現在就可以送去急救了。
墨天微沒有見過藺書岳,但也聽說過這位藺師兄很是沉穩,進退有度,乃是劍宗中難得的謙謙君子,卻沒想到他老爸這么…豪放。
豪放的藺爸爸上前道:“仙人降臨,是我燕國之幸,宮中已備下佳肴美酒,聊表心意,還望仙人不要嫌棄。”
墨天微的臉繃得更緊了,這位在輩分上相當于她伯伯的家伙這么客氣,她一個五講四美的好少年真有點不習慣。
所以她說:“不嫌棄,走吧。”
藺爸爸大概沒想到這次來的修士這么直率,愣了一秒才笑了起來,親自在前面引路,將墨天微一行人帶去宮宴所在之地。
待皇帝領著仙人走了,其余大臣們這才回過神來。
“這才是仙人啊,容貌之盛麗,氣質之高華,凡人如何能及!”
“最前面那位仙人…”
“有幸得見仙人真容,李某此生無憾了!”
“唉,見過仙人,教我還如何能看得上那些凡俗美人…”
宮宴舉辦之地,是燕國皇宮中一處很少開放的宮殿,名為“明光”。
樹中之華闕,豐冠山之朱堂。因瑰材而究奇,抗應龍之虹梁。列棼橑以布翼,荷棟桴而高驤。雕玉瑱以居楹,裁金壁以飾珰。發五色之渥彩,光焰朗以景彰。
這便是明光殿了。
若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堂皇的宮殿的人,恐怕會因其輝煌富麗而驚愕失語。
但墨天微一行并不是凡人,這些凡人眼中富貴之極的東西,對修士而言不必泥土瓦礫強上多少。
更何況,以墨天微前世的出身,即便她只是個凡人,這宮殿也沒什么稀奇的。
嗯,她可是見過大世面的人。
待眾人一一入座后,墨天微的注意力就放到桌案上的食物上了。
讓她驚訝的是,這些東西居然不是凡俗之物,而是靈食。
不過想想藺書岳與西陵藺氏,她倒也很快明白過來,隨意吃了一些,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期間藺爸爸多次敬酒,她當然是也很客氣地回敬了,這令藺爸爸喜出望外——這還是頭一次遇上這么和藹可親的仙人呢!
墨天微:和藹可親?我?你的語文老師現在還健在嗎?
藺爸爸心情好,喝多了一些,又看見趙貴妃在給他使眼色,終于想起昨天答應愛妃的事情,輕咳一聲,示意大家安靜,然后問道:“仙人,不知我那小兒書岳,現如今如何了?”
墨天微有些為難,她并不清楚藺師兄如何了。
尹月白道:“藺師弟沉著穩重,天賦過人,很得師門看重,已經筑基多時,現在正游歷天下,陛下不必擔心。”
墨天微附和著點頭,一臉嚴肅。
趙貴妃坐在皇后下首,聽見自己兒子的消息,喜出望外,一雙美目中盈滿淚光。
墨天微看見,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突然便想起前世的父母來。
他們并不是什么好人,但對她卻是傾盡所有地寵愛。
只是…終究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尹月白伸手捅了捅她的肩膀,“沒想到藺師弟的父親這么知進退,完全不像是有些人猜測的那樣嘛!”
“一國之君,又能養出藺師兄如此天驕,自然不會是那等蠢人。”墨天微將心頭幾縷突如其來的愁緒拂去,淡淡回答,“藺師兄可有托你給他家人帶些東西?”
“藺師弟現在游歷四方,杳無音訊,根本不知道我們來燕國的事情,自然也不會托我帶什么。”尹月白搖搖頭,“別想太多,修士本就塵緣淡薄,況且待景陽歸來,親自奉上,豈不更好?”
“確實。”
月色正好,這一場人間富貴之極的宴會還在進行著,席間氣氛極為熱烈,便是向來不合的政敵也能坐到一起談論仙人,酒酣耳熱之間,更有許多貴族少年少女投來愛慕的目光,期望能得到仙人垂青。
墨天微飲盡杯中之酒,目光落到一個氣質輕浮的中年男人身上,露出一絲興味盎然的淺淺笑容。
她在席間,自然將周圍人的議論盡數收入耳中,也知道這人身份——正是趙家的第五子,也是藺書岳的便宜小舅舅。
隨著修為增長,她記憶中一些零星的片段也漸漸清晰,加上這一路來仔細回想,她幾乎是將所有比較重要的炮灰配角都記了起來。
而眼前這個,就是即將死在北辰殊手中的炮灰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