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霞峰,劍窟入口。
迎著朝暉紫氣,墨天微將體內沿著功法路線運轉了三十六個大周天的靈力送入丹田,靜靜等候。
三息…
五息…
十息…
墨天微眼睛一亮,難道說…
然而就在下一瞬,丹田內滿滿的靈力宛若退潮時沙灘上的海水,一點點減少,最終完全看不見蹤影。
又是這樣…
墨天微已經連哀嘆的心情都沒有了,任誰勤勤懇懇修煉了五年,結果一分靈力也沒存下來,都會在不斷的希望中絕望最終乃至于麻木的好么?
難道我身上住著什么該死的老爺爺?會偷靈力的那種?
墨天微一聲輕嘆,看著天邊燦若織錦的云霞,不自覺便回想起這幾年來發生的種種。
山中無歲月,轉眼離她初來劍宗,已過去了五年。
這五年來,也不知那個幕后黑手哪來的門路,還真就隔三岔五將她安排來做劍窟守衛,而且執法殿之人竟都毫無阻攔之意,真是教她既驚疑又忍不住有些惶恐。
她猜測,算計她的人估計來頭很大,連執法殿也會賣他面子——她卻是不知,執法殿之所以不管,無非是因上頭有人發了話。
這等外患暫且不提,所謂攘外必先安內,她這詭異體質才是如今最大的難題。
當初,她發覺自己竟存不住靈力,雖然表面平靜,其實心中著實惴惴不安,若非害怕教人看出端倪,她是恨不得尋人問問這是否是種流行病的。
饒是她與安昀、慕容決二人親厚,但只要一想到要在二人面前坦陳自己的問題,心中就十分不愿——兩世為人,她自不是純稚小兒,這等說出去可能危及自身的秘密,必須只能天知地知自己知,絕不能傳于第二人之耳。
雖然心中已有了不祥之感,然墨天微到底不甘就此草率放棄,因此修煉起來更加勤奮。
旁人見了,因她既有天靈根如此資質,又苦修不輟,自然多是贊賞。
但如此過了一年,墨天微的修為仍在煉氣一層,竟毫無寸進,頓時就引得一些人揣測連連。
須知劍宗所在之地天地靈氣十分充沛,即便是外門,也比一些二三流宗門的宗門秘境勝過許多。因此,與墨天微同一批入門的弟子,除卻一些實在資質駑鈍無可救藥的五靈根,其余人皆是提升了一兩個小境界不等。如墨天微這般天資縱橫的,更不必提。
但墨天微竟如此不濟,怎能不教人驚疑?
許多人頓時就覺得,她要么是靈根好卻悟性極低,要么就其實只是看起來努力,無論哪個都說明這人未來沒前途了。
墨天微自己自然也知曉這一點,心中更加緊張。
不過這一年的苦修倒也不完全是做了無用功,至少她發現了,若是在其他地方修煉,靈力雖仍會無端消散,但那速度卻極為緩慢,尚可忍耐;然一旦到了劍窟附近,無論積攢多少靈力,都是半分也存不下來的。
于是,在第二年第三年,除了必須接任務時,她都在居所閉門不出,不是翻閱古籍尋找原因,就是閉關修煉成狂。
即便因善功用盡必須做任務,墨天微也寧可選擇那些比劍窟守衛更困難更無人問津的任務——然即便如此,那幕后之人卻仍很少教她如愿,十次有一兩次成功都算運氣好,好似她就想要墨天微守衛劍窟一般。
守衛劍窟之時,她本來是破罐子破摔,不打算修煉了,但沒想到如此過了十余日,竟是覺得頭暈目眩,神志昏沉,有氣血兩虧之相!
受了這一次教訓后,墨天微心中的憤懣氣恨自然是不必多說,但她又是無可奈何,只能日日往那漏氣的丹田內存靈力,做白工。
任誰每天辛苦工作十二小時一點錢賺不到還要往里貼錢都不會開心,漸漸,墨天微積郁難平,又因那些愈發猖獗的風言風語,心中痛苦,竟漸漸滋生了心魔,在突破煉氣二層時險些走火入魔。
好在最后還有一點神志尚且清明,終究艱難突破了,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但墨天微知道,她并非是擊敗了心魔,只是暫且將之壓抑了而已。若日后她心中有哪怕一絲裂痕,也會教那心魔抓住機會再度反撲。
經過這一番劫難,墨天微竟仿佛一下子想開了,出乎意料地平靜下來。
旁人的風言風語,于她也真恍若輕風,吹過便散,不再因之動搖。
詭異而可惡的體質,也不能讓她燥郁不安,不就是做白工么,前世這種事情發生得還少么?無所謂,那就看看誰耗得過誰!
道途渺茫?那又如何呢?大道之爭,尤為艱難,多少人死在大道之上,她現在只是進步緩慢,尚未有性命之憂,何至于如此一蹶不振!
經過最初的驚惶,后來的焦躁,墨天微終究是恢復了她初來這世界時的淡定自若。
于是后來幾年的修煉,也多了幾分理智,既然修為的進境暫時已不可期,她就多花點時間在劍法之上,總歸劍法領悟,是奪不走的。
后兩年,她又突破了一層小境界,如今已是煉氣三層——雖然說,這種進步完全沒什么值得稱道的…
修煉閑暇之余,墨天微也沒有忘記探尋自己體質的問題,畢竟這是遲早要解決的。
她的善功除卻兌換一些修煉必需之物及劍法以外,大多數都貢獻給了游記、雜記及一些記載特殊體質的書籍,然而不幸毫無所獲。
她也曾找機會外出,在外面偷偷尋找醫道修士檢查身體情況,卻被無奈告知這是天生的惡疾,無藥可救。
墨天微甚至還回想了一番仙魔劍主中關于明澤真君的第二個徒弟的描寫——不過可惜的是完全沒有提及多少,更沒說有何特異之處。
——想到這里,她又忍不住覺得是自己太自作多情了。
也許阿澤真就是看她是個天靈根隨手將她撿回來的,當年收徒之語不過只是一時戲言,否則又怎會五年來都不聞不問呢?
嘆了口氣,墨天微收斂了自己這些毫無卵用的思緒,起身開始她第二個日常任務——練劍。
習劍五年,如今的她,已將“星”之一道的一級二級基礎劍法修煉得差不多了,正在嘗試修習三級劍法星劍——終歸,也算是個安慰,讓她在冰冷的現實中看見一絲進步與希望,否則饒是她已經平心靜氣,恐怕也不知能堅持多久。
——那心魔,可還一直在旁伺機而動呢!
她手中的劍已換了一把,正是安昀為她煉制的,十分貼合她的心意。
記得當時安昀煉成此劍,為的便是安慰修為增長緩慢的她,言道“鳳凰不飛,一飛沖天”——然而時至今日,她卻是仍未找到屬于自己的那個契機,終究還是辜負了這番心意。
安昀與慕容決因天資出眾,早已得到內門長老欣賞,成為內門弟子。只因或許尚在考核期,兩人都還不曾拜入哪位真人真君門下。
思及此,她又是自嘲一笑,或許自己果真如那些人所言,是個廢物。
閉了閉眼,將這些頹喪之念拂去,墨天微神色一正,揚劍出鞘。
——廢物,都是放錯了地方的珍寶!尚未至真正的絕望境地,我可不能妄自菲薄才是!
日薄西山,天晚,有星熠熠,曰“長庚”。
劍光凌厲若刀鋒,正若黃昏之時天際懸掛的那顆亮星,出現在晝與夜纏綿難分的晦暗之時,姿態傲慢而決絕,亮起獨屬于它的光輝。
孤星劍法,第一式,長庚。
夜幕掩映,月出中天攬華彩,漫天星子無顏色。群星大概也知道月的光輝,因此格外疏懶,不愿在此時現身,落得個陪襯之位。然長庚星依舊明亮不改當初,不為所動。
劍光銳利不改,卻又多了幾分不甘人后欲爭鋒的意味。
孤星劍法,第二式,爭明。
然,月之光輝,又怎是星辰可比。這是注定要失敗的爭奪,不會因他人意志而更改。
劍光至此漸漸轉柔,低回婉轉,劍身低鳴,似乎也為這意料之中的失敗而悲傷,終究不甘不愿地選擇了退后。
孤星劍法,第三式,退居。
月是別離,是多情,是繾綣,是懶倦,早早收回了它的恩澤,落入群山滄海的懷抱,徒留夜空寂寂。由是,其他星光才姍姍來遲,沒了月之獨輝,漫天星子各自璀璨,曾孤星熠熠的長庚此時此刻與其他星子無異,泯然眾星之間,不見半點疏狂。
恰此時,劍光越發低回,游離身側,徘徊不散,似是驟然間黯然失色,不自覺便生一縷惆悵。
經歷過獨占星光,經歷過被打落神壇的失敗與退避,雖光芒不改,卻再不會引人矚目,這是何等的惆悵,又何等的無奈!
孤星劍法,第四式,泯然。
天色欲明,東曦將駕巡車而來,天空不再是星辰的舞臺,于是眾星避讓,紛紛退場,悄然黯淡了身形,獨留長庚星依舊綴于天幕之上。
此時此刻,才又有人注意到這突兀的明亮,于是名之曰“啟明”,贊其輝煌璀璨,引領光明。
然,誰又知道,長庚始終是長庚,它的光彩不曾更改過,即便經歷過輝煌盡掩,經歷過泯然俗流,經歷過漫長的孤寂,終于等到了屬于它的黎明,又一次屬于它的星光獨占——然而此時的它,已經不再為此而歡喜,因為它的美好不需要其他事物來證明。
經過前面七八式的壓抑,劍光至此終于再次昂揚,不再是第一式時的意氣風發,也不被中間多少坎坷孤寂而浸染,于無聲處聽驚雷,這是洗盡鉛華后的卓然不群,是歷經滄桑后的初心不改!
收劍回鞘,迎著蒼茫云海,那張俊逸非凡的臉上多出一縷淺笑,頓時便更教人覺得光彩照人,芳華難掩。
許是心境問題,墨天微最愛孤星劍法的最后一式啟明,每每練到這招,總覺得一切困難都不算什么,她也終究會等到屬于她的光彩熠熠之時。
一套孤星劍法練完,墨天微并不停歇,開始第二套劍法,依舊是“星”之一道,星海劍法。
劍光霍霍,墨天微沉浸其中,覺得憂愁盡去,千般煩惱萬般思緒皆如過眼云煙,不值一提,長劍舞動間,備受壓抑的靈魂也得到了紓解。
她不曾發現,不遠處的云海之中,山崖之上,有人正默默看著他,已經許久。
凌云起剛剛完成一項任務,從外返回宗門,在回去內門的路上,途經明霞峰。
他心中一動,不知為何想起五年前那個神神叨叨的小鬼。這些年來,那蕭筱雖不知離開宗門做什么去了,極少回到宗門,但總有許多人幫她繼續算計這倒霉的小鬼。
——當然了,能那么輕易地算計成功,也有凌云起命人放水的原因,于是縱得那群人膽子愈發大了。
他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相反,他覺得自己對墨天微已是極好——劍窟的好處,可不是一般弟子能知曉的,他特意為小鬼開了綠燈,想必小鬼日后知道了定是會感激他的一番好意。
迷之自信的凌云起來到劍窟入口,正好看見墨天微起身練劍。
他先是眉頭一皺,怎么回事,已經過去五年,他一個天靈根,竟還只是煉氣三層?難道是因為總被人算計來做劍窟守衛,于是自暴自棄了?
若是如此,這心性也未免太差了些。
(墨天微:WQNMLGB!)
懷著這許多疑惑,凌云起眼見著他使出長庚,更是不由搖頭——這一招,孤寂有了,決絕有了,但其中最重要的鋒銳卻是太弱。
沒了鋒銳,又怎能叫長庚?
果然是被打壓得失了銳氣么?
若是如此,那也差不多是廢了…
凌云起心中不悅,繼續看下去,越看越是失望——并不是因為墨天微下面幾招與劍意不貼合,而是因為太貼合了!
他早已過了劍意通靈的階段,雖然之前并未仔細鉆研過孤星劍法,但卻能很快理解此劍法的真意。
這幾招,重點在于那種屢屢失敗的抑郁,從云端跌落的憤恨與無奈,若不是有過類似經歷,一般人很難將之準確地描繪而出。
但墨天微這幾劍竟如此深刻,劍光中流露出的迷茫、無奈、不平簡直噴薄而出,若他修為高深了來舞這幾式劍法,恐怕得是怨氣沖霄。
凌云起深覺墨天微浪費了自己的好意,倘若他不是當年師尊帶回來的,自己才不會管呢,沒想到現在管了也是白管,真是氣死了。
他很想拂袖而去,然而終究還是忍住,繼續看了下去。
劍光一轉,終于到了最后一式,啟明。
剎那間,眼前劍光暴漲,但凌云起卻覺得,撲面而來的不是劍光,而是孤星的一聲聲吶喊,像是要將先前受到的所有壓抑盡數散逸而出,教人仿佛看見終于掙脫云層躍出海面的朝陽,一次次跌落懸崖遍體鱗傷終于一飛沖天的神鳥,忍不住為那一腔孤勇擊節贊賞!
他的目光終于又回到墨天微身上,那張俊美的臉上笑容淺淺,但宛若鳳凰羽翼的眉眼中,透露出的卻是毫不掩飾的凌云傲氣——讓人覺得,這樣的人,即便處于地獄深處,也會一步步爬上青天;即便此時不過微末,終有一日會讓他的實力配上他的傲慢。
我輩劍修,正當如此!
凌云起笑了笑,又瞥了眼藏在一個角落同樣在偷窺的人,乘著飛劍悄然遠去,沒有去問墨天微為何修為遲滯不前,因為他知道,這樣的人,只要不死,即便前方荊棘滿地,也會被他踏出一道通途!
蔣緯今日來劍窟,正因他不久前突破至煉氣七層,達到了劍窟準入門檻,正準備進入其中磨礪劍招,早日達到圓滿無缺之境大成,領悟劍意。
他自負天資絕佳,又修行勤勉,早先與他齊名的吳陶然不過是個胸大無腦的跋扈之輩,墨天微就更不必提了——此人的廢柴之名,在外門早已人盡皆知——便是早已入了內門的慕容決,他也自覺并不遜色,不過是差了那人一分運氣而已。
一路走來,認出他及他如今修為的人皆是連連稱贊,他面上不顯,心中卻甚是歡喜。
待得到了劍窟附近,正欲尋守衛放行,忽聽得劍聲霍霍,不絕于耳,心中驟然有了一番興趣,因此止步駐足,站在一旁看了起來。
卻見練劍之人正是外門中廢柴之名遠傳的墨天微,蔣緯一看,煉氣三層,果真不負廢柴之名。
心中多了幾分不恥,覺得此人空有如此天資,卻不知勤勉修煉,真是暴殄天物!
但當他看見墨天微所用劍法時,漸漸神色由輕蔑轉為驚訝,驚訝又變作凝重,最后那啟明一招,更是令他心驚不已,驚艷不已。
他看出這一招的威力,恐怕只要再進很好,便能領悟劍意——若墨天微與他修為相仿,自己恐不能敵!
不錯,蔣緯修煉這五年,自覺于劍道亦頗有天賦,所修萬木劍法已有小成,距離領悟劍意已經不遠,但即便是他最強一劍,也比不得這一招啟明!
而墨天微,如今才煉氣三層而已…
如此修為,竟也能領悟劍意么?!
這一刻,他感到無比的嫉妒,恐怕墨天微這五年沉寂,并不是荒廢天資,而是所有苦功都放在劍道之上——且不說如此是對是錯,單單只論這份任八方風雨飄搖,我自巋然不動的心性,便教他甘拜下風。
他不由得想說說:你既有如此天賦,又何須如此心性;你既有如此心性,又何須如此天賦!
還讓不讓我們這些普通人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