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擦掉眼淚放開程曦,再回過頭時面上已然恢復平日模樣。
“去罷。”她撫著程曦耳鬢發絲,輕聲道,“…莫讓你祖父為難。”
程曦明白王氏在擔心什么。
她點點頭乖巧應下,帶著錦心去了侯府外書房,見程欽在書房院子里曬書。
他蹲著身將一冊書頁翻開放下鋪開,而后用手撐著膝蓋遲緩吃力地站起來,伸手敲了敲腰背。
程曦鼻子一酸。
祖父老了…
“大小姐。”寶墨看見了程曦。
程欽回過身來,見程曦俏生生站在院子門外,眉眼如畫,姿顏姝好——一點都沒有小時那團小肉球的模樣。
“來啦。”程欽和藹一笑,朝她招了招手。
程曦忙快步走過去,虛扶著程欽走回書房里坐下。
“祖父。”她從案上茶甕中倒了杯茶遞過去。
程欽接過茶喝了一口,舌尖回味片刻后放下茶碗,看著程曦問道:
“你可知這是什么茶?”
程曦見茶碗中湯色烏黑,蘭香凝韻,猜測道:
“鐵觀音?”
程欽點頭笑道:
“這是老夫去歲上相國寺時,晏行帶來的。”
程曦一怔,不由訥訥啞口。
書房里陷入一片沉默,程欽自顧自喝著茶,程曦則怔怔看著茶甕出神。
好半晌后,她才動了動唇輕聲道:
“祖父,我也不知為何會變成這樣。”程曦眼中露出困惑與迷茫,“皇上忽然就賜了婚…”
程欽抬眼看著她,眼中露出慈愛之色,緩下聲音溫和道:
“和初啊,你及笄之后,老夫曾在道真處與晏行見過一回。”
那次容潛是專程去等候程欽的。
“晏行雖沒有說遇上了何事,但是,”程欽話音一頓,聲音沉沉,“他已然存了不韙之心,是也不是?”
程曦不敢隱瞞。
“…是。”
程欽默然片刻,問道:
“節懋可知道?”
程曦搖頭。
來之前王氏擔心程曦仗著程欽寵愛,便提出要退婚之言讓程欽為難。
王氏猜對了一半。
程曦看著程欽,忽然緩緩跪下身去。
膝蓋磕著冰冷青石地磚,她挺直身背看著桌案后端坐的程欽——這情景與前世何其相似。
彼時是程欽勸她放棄寧王之婚,而自己跪在地上據理力爭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祖父,我知道您與父親、三叔的立場,晏行也知道。可是他…當真有難言之隱。”
她昨晚想了一夜,此事是無解之局。
其一,昭和帝不會無端賜婚,當中必有緣由與目的;其二,容潛不會因她與程家而改變立場;其三,程原恩與程原定不會在此時選擇投誠北地。
不論怎么看,她都不能與容潛成婚。
程曦害怕程欽為保住家人而行不得已之手段,將容潛推上風口浪尖。
“您放心,”她垂下眼藏住一片絕望,“這婚…總有法子能退了。”
程欽微微抬眉。
他看著跪在地上的程曦,道:
“哦?如何退?”
“七棄五不娶,喪婦無教戒、亂家類不正、逆家廢人倫、刑人棄于人,”程曦輕輕道,“還有,惡疾棄于天。”
程曦家世端正品貌無瑕,這上頭做不出文章來…唯有惡疾這條,就算不能退婚,拖上幾年也是可以的。
程欽沉下臉來。
“胡鬧!”他低斥道,“女兒家的名聲豈可這般糟蹋!”
“可是…”
程欽擺斷她,嘆了口氣,示意程曦起身。
“道真今日一早讓人送信來,邀老夫明日去白云觀下棋。”
程曦一愣,隨即明白這是容潛借了道真的名頭來請。
她呆呆看著程欽沒有說話。
“一切待老夫回來后定奪。”程欽道,“在此之前,你莫要同任何人透出退婚之意…包括節懋。”
云樓。
云歌將茶水一一端上,而后起身放下珠簾,掩上門悄然退出房間。
晃動珠簾后,童安與薄遠相對而坐,氣氛有些尷尬。
容潛負手立于窗前,看著遠處不知在想什么。
“…皇上說了那句后也沒再提別的,故而晚上皇后問起,我便做個順水人情罷了。”童安白胖的臉上盡是愁容,“不成想,最后竟會惹出這樣一樁事來!”
昭和帝在殿上賜婚時,童安驚得嘴都合不上了。
薄遠沉著臉,看了容潛一眼,道:
“如今圣旨已下,此事還需盡快告知王爺才是。”
童安不由拿帕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覷著容潛背影,小心翼翼道:
“王爺…只怕也沒辦法讓皇上收回成命罷?”
薄遠恨不得將水潑過去。
如今很明顯,昭和帝見二黨紛爭漸失平衡且日漸威脅自己皇權,便索性再添一系以求平衡。
而蘇皇后恰好在此時遞了枕頭過去——將程家與容潛綁在一處,梁王便有了一爭之力。
昭和帝為了牽制陳考萬蔚而將程原恩拖進混局中攪亂池水,自然不會輕易讓程原恩脫身。
容潛與程曦是必然要成婚的,否則就是抗旨不尊。
薄遠暗暗皺眉。
容潛好不容易下定歸附之心,一門心思跟隨王爺。若此時娶了程曦,誰知道他會不會動搖——這二人先前便有些不清不楚的!
他不由又瞪了童安一眼。
童安腸子都悔青了,心知此事在城陽王處難以交代,但到底還是要掙扎一番:
“聽說那程小姐是家中獨女,程家有多寶貝她,可是全京城有名的。說不得,世子娶了程小姐,興許有可能將程家攏到王爺這邊來…”
薄遠目露譏笑,童安聲音漸弱,連自己也覺得這簡直像在說天大的笑話。
程家出了一位侯爺,一位首輔閣老,一位邊疆二品大員,還有許多官身子弟及誥命夫人,何來必要背棄大越投誠北地?
童安與薄遠二人瞪目相對,均默默無言。
容潛忽然自窗前回過身來,看著薄遠道:
“嚴伯齡那里出了點事,我本要去一趟,如今卻不能脫身。”
他將遼東之事大致交代了番,讓薄遠想法親自去一趟處理此事。
薄遠與童安有些怔愣——他們先前不是在說容潛的婚事么?
“世子?”童安見容潛打算走人,忙攔下他問道,“您的婚事…”
容潛腳下一頓。
他今日找來童安本是為了知道這幾日發生了什么,何以昭和帝竟會突然賜婚。
現在其中因由他已差不多摸清了。
“我自會處理。”
容潛淡淡回道,目光卻有意無意朝薄遠一掃。
薄遠心下一凜,知道容潛是在警告他——這般更可見程曦于容潛影響之大。
薄遠回去后立時便書信一封寄往北地。
而容潛則回到府里更換衣衫,在城門關上前單騎出城朝白云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