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遠侯府。
程原恩看著程欽,昏黃燭光亦無法隱藏古稀之齡的白發與皺紋。
致仕后的這十年,程欽老了許多。
“父親,”程原恩聲音極低,“方才那話,兒子便當作…不曾聽聞。”
程欽耷拉的眉眼抬了抬。
程原恩眼中有愧色。
程欽早已遠離朝堂,本該是頤養天年的人,卻至今還在因家族安危而費心憂慮。甚至前不久,還為了程時的調令親自出面請托都督府與兵部之人。
程原恩愧于自己顧慮太多、牽絆紛紛,若他足以穩穩撐起整個家族,何至于讓程欽到現在還不放心全然脫手?
甚至于…讓程欽生出了那般有悖天道的念頭來。
“您莫要擔心,兒子無論如何都會保住家中平安。”程原恩語帶勸慰道,“待節懋與和初安頓好,昕哥兒大婚之后,便讓二弟他們陪同您與母親回祖家去。”
程欽垂著眼不語。
“屆時將這些字畫、殘譜,還有那幾盆紅豆杉、老人須皆一同帶回去,”程原恩緩聲笑道,“回頭從福建弄幾株蘇鐵去鄂州,您每日就下下棋、拾掇拾掇花木,讓小九陪您釣個魚…京中之事,交給兒子罷。”
程欽極輕地哼了聲。
“你覺著,老夫糊涂了。”
程原恩聽聞此言哪里還敢坐著,忙起身就要賠罪,卻讓程欽擺擺手按下了。
“正明啊,老夫且問一句,”程欽輕拈白須,“待咱們盡數離京后,你將作何打算。”
“避其鋒芒,扶持梁王。”
“若梁王終不成事,你又打算如何?”
“隱身而退,菟裘歸計。”
“到最后,你不也還是棄了大越?”
程原恩一怔,隨即苦笑。
“您未免高看了兒子。頤延末年夭了太子,照樣迎來隆慶朝。臨豐帝英年登遐,換來昭和入史。林涪歷經三代權傾朝野,一朝倒下,危危大越不也安穩過了這些年嗎?”
他嘆了口氣。
“天下少了誰都無妨,沒有程正明,自會有他人嘔心匡扶。”
程欽搖搖頭。
“你錯了。自頤延至昭和,大越這幾朝幾代能化險為夷是靠著建武盛世打下的基礎。”他目光一凜,“且,頤延隆慶臨豐三朝時,北地可不是如今這樣。”
程原恩一震。
如今的北地,虎視眈眈、其欲逐逐!
“父親!”
程原恩猛地站起身。
程欽坦然抬頭與他對視,緩緩道:
“你就敢保證,梁王能守得住這天下?”
程原恩啞口。
他不敢保證。
扶持梁王不過是沒有選擇下的選擇罷了。楚王也好寧王也罷,這兩系任一上位后首先會做的不是安定國本,而是穩固自己的皇權、清除異己。
可是現在的大越已然經不起再一輪官員換血斷接。
且梁王性子仁厚,雖有些缺乏主見與魄力,但對于如今這處處都是刳脂剔膏之政的世道,梁王的仁厚興許可以緩一緩民生。
程原恩相信憑他與羅汝坤、張止芳等人竭心相佐,總能為梁王培養出一個像樣的繼承人。
只要度過這些年…
“梁王能否守住不論…但若換作另二位皇子,是定然守不住的。”
程原恩面容平靜的說出事實。
程欽盯著他:
“涓涓不壅,終為江河。百弊叢生,積重難返。”他頓了頓,“正明,是你太高看自己了。”
這番話讓程原恩在二月天流下冷汗。
他心底何嘗不明白——要熬過昭和帝分權、楚寧兩黨之爭、梁王上位行休養生息之政,至少需要十年。
可北地不會等。
程原恩頹然跌坐椅上,閉眼沉默良久,才輕聲嘆道:
“所以兒子…才要將你們送走。”
程欽已有三十余年不曾見過程原恩這般失態。
但他仍壓下不忍,一針見血問道:
“若頹傾之勢難擋,你要作何選擇?”
程原恩垂眼看著緋紅官袍大袖,只覺得如鯁在喉。
程欽見他神情,不由眼神微動,沉聲道:
“需知道,你的選擇便將是世安的選擇!”
程原恩猶如當頭棒喝。
——程原定、程時與程暉三人駐守大同,他的一念抉擇,將決定他們或功成名就留垂千史,或成王敗寇骨銷無存。
最糟的是,浴血身死卻被扣上前朝余孽之名。
程原恩只覺得身上官袍之色如血一般刺眼。
程欽看在眼中,心知逼到此步已然夠了——該說的都已說明,程原恩最終會做什么決定還是要看屆時情勢,而自己也未必能活到那一天。
他拈須緩聲道:
“話說至此,你回去后仔細…”
書房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腳步,大總管年均顧不上通報便直接闖了進來。
“老爺、侯爺!宮里傳來消息,”年均氣息不穩,急急道,“大小姐在千秋宴上,被…被皇上賜婚了!”
“什么?!”
程原恩與程欽同時起身、齊齊變色,盯著年均喝問。
“皇、皇上賜婚大小姐,令她嫁與…承恩侯世子!”
程欽忽然跌坐在太師椅上。
程原恩自震驚中回過神,忙幾步走過去扶住程欽。
“父親!”他神色微變,看著程欽關切道,“您可還好?”
程欽怔怔看著遠處,好半晌才緩緩抬起手輕拍程原恩,示意自己無礙。
而后他閉起眼靠上椅背,默嘆一息。
天意。
第二日,宣旨太監拿著賜婚圣旨踏入程府。
“…茲聞文淵閣大學士程原恩之女程曦,恪恭久效于閨闈,升序用光以綸綍,秉性端淑,持躬淑慎。有徽柔之質,安正之美。朕與皇后聞之甚悅。今逢承恩侯世子適婚娶之時,當擇賢女與配。值程曦待字閨中,茲特以指婚承恩侯世子。
一切禮儀,交由禮部與欽天監共同操辦,擇吉日完婚。
欽此。”
三柱高香下,王氏以首頓地,三叩之后恭敬接過圣旨。
程曦直直跪在地上,看著王氏將那道明黃圣旨奉于案臺,而后與李落一同扶著身懷六甲的沈繯起身。
她一夜無眠,到現在都沒想明白。
昭和帝為何會忽然下旨,將自己賜婚容潛?
王氏客客氣氣送走傳旨太監,一回身看見程曦熬紅的雙眼,又想起女兒昨晚自宮中回來路上那一副神魂都沒了的樣子,心就像被刀子剮一般。
“曦姐兒…”
王氏摟過程曦便落下淚來。
程曦嚇了一跳。
她忙輕輕拍了拍王氏的背,還不及開口,卻見沈繯與李落也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程曦一噎,不知道該如何安撫她們。
“夫人,”錦心及時趕到,“侯爺讓人來傳話,請小姐過府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