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尺高墻后沒有動靜。
容潛怔怔站在廊下,安靜的院子里連田野蟲蛙聲都沒有。
他幾乎以為是自己生出了幻覺。
直到方才的聲音再次響起:
“…那奴婢再取些柴來?”
這回墻那頭終于有了極輕微的動靜,似是柴木被撥弄的聲音。
容潛不由幾步走到墻下。
可一切又歸于寂靜。
寒露凝成水珠,自葉上滑落到發梢,他就那樣安安靜靜站在墻旁。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那頭傳來輕輕的腳步聲。聲音越來越遠,應是回屋去了。
容潛喉間微動,眼中露出極難之色。
一墻之隔…一墻之隔。
重重皮靴踏石的腳步傳來,護衛捧著一套干凈衣衫自廊下拐出來。
他一眼看見如石像般立在院中墻下的容潛,不由一愣,但隨即揚聲問道:
“爺,衣裳可是給您放屋里去?”
容潛忽然回過神。
哐啷。
墻后傳來銅缽落地聲,隨即一陣凌亂細碎的腳步急急朝這邊而來。
那頭院子里,程曦差點收不住腳步。
她堪堪用手抵住墻,附耳貼上去,冰冷粗糲的石土將她細嫩面頰磨得生疼。
是他嗎?是他嗎?
她屏住呼吸聽了許久,卻沒有聲音了。
難道又是自己日夜所思生出了錯覺?
指尖磨過細小如塵的石子粒,程曦咬住微顫的唇。
半晌后,她試探著開口:
“…晏行?”
墻那頭似乎有腳步聲離去。
程曦的心瞬間跌到谷底——他沒聽見?還是不愿見她?
他走了?還是根本就沒來過?
她忽然急急回身,環顧四周尋找梯子。
墻后傳來一聲低喚。
“和初。”
這一聲喚,如日暮山間伴著鐘鼓的梵音,撫平了程曦心中所有不安與痛。
她跌靠在墻上,眼淚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
一百四十七個日夜。
她多少次在夢里聽見容潛這般喚自己。
“…好巧呀。”
程曦語帶輕松道,淚濕臉頰卻連鼻子都不敢吸,生怕被聽出異樣來。
可容潛怎會聽不出來。
見嗎…
他腦中晃過那夜話別,程曦說道:若能選擇,她愿意陪他枯骨成雙。
可是她不能選。
容潛靜立許久,最終道:
“夜里露寒,早些休息罷。”
程曦捂著嘴不讓飲泣之聲漏出。
她狠狠眨眼,用衣袖幾下抹掉面上淚痕,帶著輕松笑意道:
“好…你也是。”
而后便又陷入一片沉寂。
灰土墻兩頭,二人背靠而立卻誰也沒有挪動一步。
終是程曦打破了寧靜。
“我要回鄂州了。”
容潛的手瞬間握緊成拳。
程曦低低道:
“千秋宴后,家中就會送我回去。”她頓了頓,“大概…不會回京了。”
容潛沒有說話。
他終于明白何以程曦會那么急,急著將山東之事挑出來,急著為馮家引薦安置后路。
收于袖中的手松開又緊握,握緊又松開。
今日一別,此后山高水長天地廣渺,他與她可能再無相見之期。
“馮家,”他頓了頓,“與山東那邊,我會讓白青涯照看。”
程曦輕輕“嗯”了聲,道:
“馮家若能將北邊米糧生意做起來…與你是一大助力。”
容潛閉了閉眼。
她到現在還是這樣,就只會想著他嗎?
程曦在那頭見容潛沒有回答,便不再提這些。
她垂下如扇眼睫,問道:
“你…打算何時離京?”
容潛一默,道:
“…待京中事畢。”
程曦聞言愣愣看著遠處。
到那時,容潛就會離京遠赴北地,待他再次歸來,便是率著鐵騎來踏破這山河。
他許會功成身就,許會戰死沙場。
自己許會青燈古佛,許會殞命亂世。
“晏行,我想看到三叔、四哥與六哥平安歸來。”她低低道,“也想看到你平安無虞…我希望你們都好好的。”
容潛沒有說話。
立場有別,士無反北。
他頭一次面對程曦感到這般為難與無力。
然而程曦卻忽然笑了笑,將頭抵在墻上:
“可是啊…更想看到天下晏然,政通人和。”
容潛一怔。
她…是要自己沒有顧慮。
“和初。”
“嗯?”
等我。
兩個字凝在齒間繞了幾轉,終究沒有說出口。
他若死了,她真的會傻傻等一輩子罷。
“…照顧好自己。”
程曦鼻尖一酸,眼淚又落了下來。
今世唯君,生死不渝。
“好。”
御書房的門緩緩打開,鄭寶自里頭出來,看著候在外頭之人。
童安雙手拱在袖中,笑著上前恭敬道:
“鄭公公。”
鄭寶看著童安白胖的臉,眼中閃過陰郁之色,冷笑道:
“咱家真是小看了你。”
童安笑容不變,連恭敬立著的姿態都沒改,卻不發一言,就那么笑瞇瞇地站在那兒。
鄭寶氣得變臉,到底顧慮這是在御書房外,冷哼一聲甩了袖子離開。
童安收起笑容直起身,冷冷看著鄭寶離去背影,而后走進御書房。
昭和帝坐在龍案后,手中拿著一份折子。
童安默默上前,見茶水八分,朱批沙濃,便又退到一旁安靜候著。
然而昭和帝卻忽然道:
“內閣擬了大同擢升將領,里頭竟將程正明的兒子也添了進去。”
童安一愣,不明白為何說起這個。
只見昭和帝晃了晃手中折子,道:
“你說,他們何以將程正明之子平調去了大同。”
童安想了想,覺得內閣與兵部不會得罪程原恩。
“想來這是程大人的意思罷?”
昭和帝抬頭看著他,繼續問道:
“程正明為何要讓他兒子去大同?”
童安若再聽不出昭和帝語氣中的不滿,那便是聾的。
他腦中飛快轉著,遲疑道:
“許是覺得跟著程總兵,更容易累軍功?”
明黃的奏折迎面砸到他臉上,童安立時跪了下去。
“軍功!你猜鄭寶怎么說?”
童安背上微微沁出汗來。
昭和帝冷笑:
“他說這是內閣與兵部商議后定下的,想來妥當…哼,好一個妥當!”
童安不敢答話。
昭和帝不由狠狠踹了他一腳,卻猶不解氣。
程原恩如今這姿態,又接二連三將兒子調離外地為官,分明是想避開京中是非,由著陳考與萬蔚爭斗,給自己做明哲保身打算!
而陳考與鄭寶則樂見其成,恨不能立時頂了程家地位,這般急不可耐!
朝堂玩花樣,后宮耍手段…這些人,一個個都當自己死了不成?!
昭和帝站起身狠狠踱步幾個來回。
他抬舉程家這么多年,程家才有了今日局面。如今不過給了幾次小小警告,程原恩就想得了便宜見好收?
昭和帝忽然站住腳,盯著地上奏折冷笑。
“程正明想學岑憲,未免早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