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斐潛所在的后世,經常會聽到一句話叫做物質和精神,都要抓都要硬,而很可惜的是,這是華夏人在痛定思痛之后得出的結論,在后世之中依舊會有人忘記,就更不用說還在大漢的這個時間段了,大多數人都不是很清楚物質和精神的概念,更不清楚其延伸…
斐潛在轉譯軒,讓郭圖除了依舊對于西域的相關資料收集,也重點展開對于可多之士,也就是亞里士多德的書籍相關收集、整理和翻譯工作。
或許有幾分外來和尚的味道,但是實際上是因為在大漢的三四百年時間內,原本華夏的唯物苗子,已經被摧殘歪了,死了,或是寄生在其他地方,就像是一個破破爛爛的房子,想要重新修補回來,還不如推倒重建。
而亞里士多德的相關文獻,無疑就是這個新房子最為堅實的地基。
因為任何科學研究,無論是自然科學還是社會科學,總是在已知的基礎上,獲得未知的知識,所以如何從已知正確的揭示未知,這,就是邏輯學的研究范疇。
亞里士多德邏輯學的誕生,一方面導源于古希臘發達的辯論術,一方面直接來自于當時最盛行的幾何學,他關于科學證明的論述正是從幾何學的證明中抽象出來的,也正因為如此,亞里士多德的邏輯演繹體系,先天便帶著數學的嚴密姓和可靠姓。
古希臘,古印度,古華夏,幾乎都在同一時間段發展出了唯物,辯論,邏輯的種子,但是古印度的種子最終長到了佛教身上去,而華夏的種子在一開始成長起來之后,就被統治者給壓制下去四分五裂了…
對于人類社會來說,亞里士多德邏輯學更為重要的意義在于,它為我們認識真理開辟了一條不同于認識論的新途徑,即我們還可以通過邏輯獲得對未知領域的真理姓認識,這無疑是更客觀、更少爭議、更易懂得、更易傳承的認識方法,也是科學體系建立的基礎。
而對于華夏文明來說,正是因為邏輯學的缺失,才會使整個華夏后期的封建王朝陷入模棱兩可與詭辯無常之中,全靠一張嘴,上下兩翻皮,對錯標準隨便定,使得法治往往淪為空談,一碰到事情就變成人治,上下左右的信任感幾乎為零。
最為簡單的例子,就像是有人當著他人的面說量小非君子,然后轉頭又自己嘀咕無毒不丈夫;要爬上去的時候表示人往高處走,然后轉頭對自己屁股后面的人說別爬了,因為高處不勝寒。
這種嚴重的精神分裂,就是缺乏整體邏輯性頑疾,行為邏輯隨時隨地處于一個可以分裂的,不能統一,陰陽狀態之中,所以到了后世還有受害者有罪論,還有一個巴掌拍不響,有占便宜的時候什么要優先而在受苦受累的時候卻表示別人要發揚風格。
正因為沒有邏輯,才讓華夏后續的社會觀念當中是非對錯,是那樣的模糊。
不論社會科學、還是自然科學,要追求真理,就必須客觀嚴謹,排除一切主觀干擾,來不得一絲馬虎。
這就是為什么華夏的文明諸子百家之后,便是再無百家。
因為只剩下了唯心。
絢麗之后,只剩凋零。
罷黜百家,扼殺了荀子的唯物學說,便扼殺了客觀,獨尊儒術,埋葬了墨子的邏輯學說,也就埋葬了嚴謹!
啥?法學?那是為帝王服務的,談不上什么唯心唯物,他們是唯帝王。
這一次青龍寺大論,是不是可以再刺激一下華夏本土的唯物論?
其實有一個比較諷刺的事實,是比亞里士多德早幾十年,墨子便已經建立了類似的邏輯體系。在《墨子》中,六篇論述組成的《墨經》,與其他各篇姓質不同,其主要內容不是政治倫理學說,而是科學定義和理論,可以使人通過邏輯方式,樹立正確的觀點,反駁錯誤的觀點。
當然,墨子最后失敗,不是失敗在邏輯學唯物論上,而是失敗在他反對統治者上,這個跟黃老是一個毛病,但凡是統治者存在的社會,就不會允許這樣的理論流傳。
像是亞里士多德一樣只講邏輯,那就可以保存下來,甚至在后來還可以被引入基督教的理論當中…
在后世近代西方思想涌動到了華夏之后,梁胡等學者運用西方科學的方法來研究《墨經》,才讓世人明白,其實我們祖先的邏輯和科學思想,在當時的世界有多么先進。
可是到那個時候,感慨先進,傷感春秋,有用么?
還不如現在就做。
能做一點算是一點。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山之玉也可以攻石。
不管是石頭木頭,只要能敲動人頭,就是好的。
斐潛之前也一直考慮這個問題,而很顯然的,若是斐潛想要重新樹立起墨子或是荀子的招牌來,儒家子弟一定不肯干,會反對,然后就進入了儒家子弟最喜歡的環節當中,也是后世杠精的先祖,純粹為了反對而反對,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反對的是什么!
所以與其說重新翻開修繕墨子荀子的破屋子,還不如找個由頭,讓這些儒生自己去到被他們先輩毀壞的房屋之中去整理,去搭建起新的唯物邏輯辯證等地基來。
當然斐潛也知道,儒家當下的積習已深,整體學子的觀念也不可能因為某些方面的沖擊,而遽然改變,這還需要一個過程。
斐潛現在做的,就是加速這個過程。
像是催化劑一樣。
當然,從收集到翻譯,再到出版來影響士族學子,都是需要時間的,斐潛預估至少也要三年往上的時間,很顯然是趕不上這一次的青龍寺大論,但是可以在青龍寺大論的過程當中先埋下一些鉤子,來等待時間這小子慢慢的去拉扯。
這鉤子,就是工業。
當然,對于當下的大漢來說,這些工業,或許就可以說是某些方面的科學之證明。
這并不是臨時起意的,其實斐潛早就想這么做了。
想要發展農業工業,需要的是嚴禁,是邏輯,是唯物主義,而不是幾許,若干和大約。
農業相對來說還好一些,而這一段時間,在工業上的矛盾,則是有些明顯了出來。
一方面,隨著關中三輔的商品經濟的快速發展,人口的增加,使得不管是對農業還是對于工業,都有了更多更高的產量上和質量上的要求,另外一方面,隨著工藝的繁雜和細化,對于產業工人的要求也在提升,存粹的苦力蠻力的價值在下降。
因此,工業上對專業專精的工匠,或是說工人的需求,自然就越來越大,而傳統的師徒相授方式,不僅是時間長成效慢,效率低下,而且有時候會趕不上工藝發展的速度,遠遠不能滿足行業對技術工人的需求。
同時大漢山東山西的戰亂,難民的涌入,隴西隴右西域等地的奴隸勞動力補充,使得低廉的那些純粹的繁重苦力,越發的沒有什么報酬體現。
而在關中三輔的大量人口密集區域,耕田是相對有限的,并不能容納那么多的勞動力,因此拔高工業的發展,使得工業作坊可以容納更多的產業工人,就是斐潛在穩固了農業之后,必須前瞻性的邁出新的一步。
總不能屎到臨頭了才去修建茅坑罷?
環境的穩定,以及基礎的溫飽之后,必然會有大批的人口新生,再加上大量的貧民流民難民從其他地方涌入關中,必然會帶來社會上的一系列問題。
而這個問題,包括龐統和荀攸,甚至其他一流的謀士都難以估量和預判,也只有斐潛這樣的有著大量后世經驗的人,才能推衍出未來的變化,并且針對性的做出相應的舉措。
因為無一技傍身,只能從事最初級的體力勞動,這樣的收入,之前在關中三輔或許能夠活下去,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存粹靠體力的勞動,會越發的難于養家糊口。
同樣是在織布工場中,只從事搬運,挑水,踏車的小工,和熟練的織工或者緞工的報酬是不一樣的。
即便是在最需要苦力的磚廠或是冶煉廠,負責搬運,扇風,盯著火的這些人的收入,也遠遠落后于上料,灌注,煉鑄等工序的工人。
這種差距,有時候甚至是十倍以上。
在這樣的情況下,一方面是斐潛需要擴大生產,一方面是大部分的工匠心中都有教會了徒弟餓死師父的顧慮,以至于藏一手,短一塊的師徒傳授模式,難以跟上工業發展的需求。
在相對市場狹小的行業里,教會了徒弟確實會餓死師傅。而現在斐潛是想要將工業從關中擴散出去,形成一個中心,川蜀河東隴西三個支撐點的局面,繼續沿用舊有的模式,就自然很麻煩了。
與其去攻克這些工匠心中那些陳舊的觀念,打消他們所謂餓死師父的顧慮,就像是在當下要在儒生當中重新推崇墨子和荀子一樣的不現實。
就像是陽奉陰違的是一小撮官吏的時候,自然是這一小撮的官吏的問題,但是如果是全天下的學者或是工匠,或是更廣泛一些的普通百姓,都在陽奉陰違,表面上都講道德實際上都為了錢財不擇手段,表面上說自己很幸福心中卻是麻麻皮,那就不是一般的問題了。
斐潛需要和所有儒家學子站到對立面么?
不需要。
斐潛給這些儒家學子找到了一個敵人,因此,現在斐潛也給這些工匠找到了另外一個敵人。
他山之石也好,他山之玉也罷,都是一個目標,做到一個作用。
離開霸陵,過了渭水往北,斐潛前往茂陵。
所謂長安五陵原,其實是有十一陵的,這是常識。
兩個陵邑在渭水之南,其余的在渭水之北。
茂陵最大,但是樹大招風,墓大招賊。茂陵被盜,都不是一次兩次了,甚至軍隊成規模的挖掘至少有兩次。最近的一次,就是呂布干的。
所以茂陵的狀況么,其實在斐潛接手長安的時候,很是糟糕。
茂陵起初很繁榮的,但是在經濟地理學中,有一個名詞,叫做消聚性衰退,說的是一個地區發展到一定程度,由于環境和資源的破壞,就會開始衰落,而茂陵,正是這種消聚性衰退的典型案例,甚至在歷史上長安城也走上了這樣的一條路。
幾百年后,唐代長安就是如此的衰敗下去,然后再也無法翻身。
幸運的是,長安遇到了斐潛,便是從衰敗的路上拐了一個彎。
斐潛眺望,在周邊山林之上,還是可以看見不少的樹木,但是這些早期蕨類植物為主的林地,很快就會在人類的自然的雙重夾擊之下,退化和消亡。
所以重點,依舊是技術改良,向前發展。
爐灶的改良,使得燃燒的效率提升,節省燃料。
燃料的改良,煤炭改制的蜂窩煤,極大減少了冬日取暖的木材砍伐量。
水利的改良,疏通淤泥,加大了灌溉面積,提升了田畝的肥沃程度,并且增加了畝產量。
莊禾的改良…
而不是一味的砍砍砍,燒燒燒。
否則即便是富饒先進的三百里秦川,只要一停步不前,就肯定是完了。前秦到大唐,也才多長時間?千年出頭一些罷,就折騰得滿目瘡痍,再也沒有了雄霸天下的氣概。
科技很重要,但是想要發展科技,就不能只是唯心,也需要唯物…
一路思緒連篇,不知不覺便到了茂陵外。
見是斐潛的旗號,茂陵之外的守兵連忙將中門打開,然后指揮著周邊的行人全數避讓。
斐潛沒有客氣,便是微微頷首,就直驅而進。
進了茂陵城中,往東,這里便是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里曾經是破爛擁擠、地上坑坑洼洼,如果下過雨,地上便會泥濘不堪,根本沒辦法插腳。
斐潛不知道是在哪里看到一個說法,就是若是一個國家之中大部分的國民開始擺爛的時候,這個國家也別想著多好了。
在斐潛剛到長安不久,茂陵之中就是擺爛的。
路壞了,沒有人去修。
墻塌了,沒有人去管。
流民在路中直接拉屎拉尿,甚至就拉在水渠里面…
更不用說當時被挖掘的茂陵,一個個黃黑色的窟窿,黃泥流淌,就像是流膿的傷口。
越是破,便越是爛,就越是擺爛。
破窗效應么,反正旁人都破,也不在乎多我一個。
而現在,在斐潛腳下的是碎石和土水泥鋪成的道路,中間略高,兩側略低,而且在道路兩側還有專門挖出來的暗溝,蓋上了石板,這樣即便是大雨傾盆,道路也能基本保持不積水。
街道兩側,大部分都是重新修建的樓房。沿街的基本上都是二層的,還有一些是三層的,四層的就比較少了,一個是建筑學技術不完善,另外一個是安全系數的原因。倒不是樓房的安全系數,而是防衛體系的安全系數,一個四層樓,足夠覆蓋一大片的區域,若是真有歹徒登頂居高臨下射擊,是一個非常麻煩的事情。
除了沿街店鋪之外,小巷之中的,便是一座座小院了。
桑樹,槐樹,柳樹,桂樹,李樹,桃樹等等交錯在小巷院落周邊,在漢代渾厚大氣之中,也透出了一些精美小巧來。
這當然就是斐潛的手筆。
只有見識過江南小中取大,一步一景的園林設計,才會改動這些大漢人的腦袋瓜子,否則若是按照原本大漢官吏的設計圖紙,就是橫過去一條街,豎過去一條道,交錯的格子內就是里坊了,甚至沒給留什么綠化用地,放火隔離帶等等,最終臨時加幾個大水缸,還要時常有人看著,怕被人砸,亦或是有小熊孩子自己掉進缸里。
畢竟不是誰都是司馬光,家里有錢,不怕賠缸。
茂陵房價也不低。
這甚至是斐潛一手烘托起來的。
這樣子別致的小院,這么新穎的布置,這么齊全的配套設施,周邊就是十分鐘的生活圈…
這價格么,自然是嘿嘿嘿了。
斐潛是來找老丈人黃承彥的。
黃承彥嫌棄在長安城內煩擾,所以就到了陵邑小院之中,反正斐潛手中的這樣的陵邑院子多的是,甚至像是平陽城一樣,一整個里坊都是屬于斐潛的。因此錢財對于斐潛來說,真的沒有什么太大的意義,更重要的是如何將錢財花在有用的地方去。
斐潛到的時候,黃承彥正在院內帶著兩三個大匠,搗鼓著一個模型。
斐潛護衛習慣性的往廳堂之內而進,占據戰略位置。
這些猛然間進來的兵卒嚇了黃承彥等人一跳,等到看見斐潛的時候才明白過來。那些工匠連忙拜下身軀,黃承彥則是愣了一下,驃騎來了,怎么不通稟?!好讓老夫相迎才是!
斐潛擺擺手說道:都是一家人,不必這么客氣,我叫他們不用通稟的…這是什么?斐潛看到了那個很明顯的房屋群落模型。
黃承彥甩了甩袖子,然后讓那些大匠和助手什么的都退下之后,才跟斐潛說道:這就是新的工學院…
隨著招收人數的增加,以及招收范圍的擴大,原本農學院和工學院有些不足用了,已經是顯得有些局促,自然需要新建更大一些的學院,而且這一次,工學院和農學院將要分開在兩處。
農學院會比較貼近于長安農田密集的區域,而工學院自然是靠近秦嶺一帶,臨近工房作坊的地方。
斐潛點了點頭,仔細看著工學院的模型,忽然有些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