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晚間雪霽云開,銀河長流,寒星閃爍,一輪圓滿皎月垂掛枝頭,映得街道白茫茫連天。
已過了飯點,盛昌館里稀稀落落七八人兒還在吃酒,秦興田榮與舜鈺坐一桌,圍著明火素炭小爐,上燉黑底銀鍋,里頭紅湯咕嘟咕嘟的翻滾,伙計把幾盤切片的牛羊魚肉,青綠菜蔬擺好,燙上滾熱的百花酒來。
三人邊吃邊聊,田榮憂慮滿面,壓低聲說:怎能任你單槍匹馬一人上路,實在放心不下。
舜鈺未吃過百花酒,捧著盞輕抿著,并不燒喉嚨,口感綿軟,夾著甜絲絲的味兒。
聽得此話,她稍頃方道:我是恨不能把你們全帶上,人多好行方便。可依眼前情形看來,纖月肚皮愈發大了,盛昌館生意也一日好過一日,秦興怎能離開;梅遜自幼身骨就弱,此次病來如山倒,等痊愈怕要拖到開春去,而田叔......。
舜鈺隔著煙水氣看他:梅遜及秦興年輕單純,還難察這世間多險惡,需有長輩隨旁多提點,常誡訓才是。
那小爺你該如何是好?秦興一直沉默寡言聽著,插話進來:田叔就隨小爺去!梅遜與盛昌館統統交給我,咬著牙也定要撐到你們回來。
又說大話。舜鈺搖頭,笑了笑:你們實在毋庸擔心我,那沈尚書惜命的很,他定會帶侍從及暗衛數名,又是身揣武藝之人,我只要跟緊他,這一路必定無礙。
田榮不愛吃百花酒,咂了口老白干,烈得半瞇覷起雙目,他喃喃道:.......倒就是怕他起壞心哩。
舜鈺臉紅不應,涮著羊肉片吃,忽朝他眨巴兩下眼兒:田叔我走后,凡事多觀慎行,謹記欲速則不達。
田榮臉龐瞬間一肅,想起早間她托自已辦的事,不言語,只是沉沉地頜首。
正此時,但聽門前猩猩紅氈簾被掀起聲,三人抬眼望去,進來兩個女孩兒,都是梳油掠的盤髻,穿一色銀紅簿短襖、白棉裙兒,一人斜抱琵琶,一人豎抱箏,伙計已迎上前問詢,幾句話即來稟,可要容她倆在店里彈琴唱曲。
原來是專跑酒樓食店的賣唱娘子,有的也暗戳戳做些皮肉營生。
舜鈺見她倆紅繡鞋沾著雪泥,衣裳單薄,臉兒凍得瓷白,生生可憐的很,便道,引她倆去大火盆旁坐,再倒兩盞滾滾的茶暖身子。
那兩女孩兒千恩萬謝的坐了,自是懂跑堂的規矩,一個彈琵琶,一個撥箏弦,先開嗓唱段兒助興,亦是窺食客的反應,唱了一個《相見歡》調兒:
一年今夕綢繆,動離愁。況是東風來處又驚魂,銀河水,皎月清,肯相留,誰管人天辛苦幾時休。
一曲罷,即端起茶來吃,遂有食客問她倆可是打南邊來的,此曲頗有南風之意。
賣唱娘子只抿著嘴笑,不擅言辭的樣子。
有食客點了一套《鷓鴣天》相思。
舜鈺聽她們唱道:一燈伴盡相思雨,數樹長留寂寞風。頓覺此情大有纏綿無期之感。
又聽得:云縹緲、鳥朦朧,此情今古與誰同。不由心起戚戚,暗道不知是何人所寫,太過重情必傷情。
再往下聽:漫憐萬里關山路,多少樓臺尚夢中。瞬時喟嘆,必是情郎遠千里,滿腔相思而不得見。
已唱畢,一個女孩手捧四方紅帕子,至各桌跟前討銀錢,食客或多或少給擲些銅板,亦有心懷不軌地,趁勢捏下小手,她也不惱,仿若不自知似的。
轉而已兜至舜鈺跟前來,秦興掏出幾百錢擱帕子里,舜鈺問她可知方唱的曲子是誰作的。
女孩兒笑嘻嘻的不說話,只緊盯著她看。
舜鈺覺得有些莫名,旁桌一年長的食客,拈髯道:賣唱娘子只知唱,哪管甚么出處,此曲我倒曉得,是吏部沈尚書的夫人所作,那是名冠京城的才女,風雅或低俗皆信手拈來,百無禁忌。
聽聞沈尚書當年,在云南助藩王平亂,這位夫人留下信箋,其意要去探夫,那山水路迢迢,豈是個婦道人家能獨行的,自那后就無了蹤跡,一闊已近十年,只怕是兇多吉少。
舜鈺邊聽,邊用余光瞟那女孩兒,忽得眼簾前一閃,電光火石間,竟見她捧得帕子下,激射出數枚銀針,針尖碧瑩瑩的,淬著毒汁。
舜鈺大駭,本能的側身朝墻邊挨靠,田榮比她更是眼明手快,左手端起滾燙的鍋子,兜住銀針朝那女孩兒狠潑去,右手則扣住她的腕脈,聽得咯嚓一聲脆響,伴著痛苦的鳴咽,方還彈弄琵琶的纖手已被折斷。
彈箏的已逃的無蹤,田榮欲去捉受傷的女孩兒,卻被舜鈺眼神阻止,卻也心領神會,隨在后頭跟去。
也有頃刻光景,店里食客悉數走光,秦興站起又坐下,嘴唇哆嗦著,一臉地驚魂未定。
舜鈺還算鎮定,招呼伙計來收拾殘局。
自已則執壺倒茶,手有些顫抖,灑到盞外一點兒。
方才一幕來得太快,實在令人毫無準備,現在她心里還是亂糟糟的,理不出絲緒來。
欲要置她死地的,明面上非刑部尚書周忱莫屬。
舜鈺搖搖頭,再過四日即是宮里祭天祀地,六部五寺二院如臨大敵,尤以刑部最膽顫心驚,此時最宜祥和安寧,忌出燒殺劫掠之案,否則周忱烏紗難保,他定不肯以身拭法。
那又是誰想置她與死地呢!
舜鈺抿抿嘴唇,只覺脊背濕涔涔地貼著衣料,很不舒服。
秦興總算回過神來,他把茶盞端起一飲而盡,再擦擦嘴,開口問她:這兩小娘們到底是何來歷,好心助她們,卻差點讓小爺沒命。
我哪里知道?舜鈺淡淡地苦笑,等田叔回來再從長計議罷。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田榮才披寒帶冷的回轉來,神情很是肅穆。
舜鈺命伙計回去歇息,秦興再把門閂上,見四下無人,田榮才沉聲道:那兩娘子會些功夫,精通逃脫之術,萬幸斷掌一直在滴血,倒把我引到個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