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空大師目光悠遠。
“大靖朝立國一百又十三年,歷任帝王皆英明神武之輩,把大靖朝推向頂點,然水滿則溢,月盈則虧,此為至理,萬事萬物概莫能外,王朝亦是如此,到如今,大靖朝雖然依然鼎盛,可蠹蟲碩鼠漸多,正是由盈轉虧之像。”
圓空大師此話,燕王無法反駁,也正因為如此,才會有后來變法事情出現,以求中興。
“當此之時,清明之人、有識之士,便窮極圖變。”
“普安寺有良田千頃、僧人數百,俱都不須服役繳稅,在他們眼中,普安寺亦是蠹蟲碩鼠,天下寺院都是蠹蟲碩鼠,須得滅絕,才能為百姓謀福祉,此為不可擋之勢。”
“大靖朝因此中興,變法之人因此備受尊崇,百姓得利歡喜,獨獨寺院血流成河”圓空大師嘆息一聲,“儒興、道平而佛滅,身為佛門中人,老衲不得不為佛門而奔走,以求一線生機。”
燕王正襟危坐,聽圓空大師說話,他微微頷首,表示同意圓空大師所說之事,很有可能發生。
若是如此,圓空大師殫精竭慮為佛門考慮,確實無可指摘。
儒興而佛滅么?燕王已經不會完全聽信圓空大師的話,即便圓空大師說的都是真的,可是燕王想起夢中那五年,他見了太多人丑惡一面,心底忍不住想,這是不是圓空大師故意的,故意讓他心底對人有了不好看法 圓空大師還極力讓自己與沈采苡扯上關系,那沈采苡的存在燕王詢問出聲,圓空大師笑容平和:“沈采苡福澤深厚,氣運加身,與她交好,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明嘉不是感受過么?”
燕王不能否認。
不說是夢中那五年,他得沈采苡幫助甚多,便是如今時候,他與沈采苡相交不深,但只因為有共同敵人,他已經從沈采苡處,受了許多好處。
“佛門此劫本是難以化解,然天有定數,亦有變數,定數乃是佛門衰弱,變數則是衰落的過程及程度。”
“本來,老衲只有一種辦法,來護佑我佛門然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世間有本不該出現之人,攪亂了天數可天數本就不是一成不變,被攪亂之后,自會撥亂反正,重回正軌。”
“同樣,重回正軌乃是定數,可過程卻變數,老衲不可親自動手,卻可順水推舟世間事,有因就有果今日我施以恩,他日必得福果。”
圓空大師往日說話,并不會說很透徹,今日與燕王說話,卻很有一種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意味,燕王驚疑。
待得圓空大師說話告一段落,燕王慢慢整理消化圓空大師話中之意。
大靖朝正在由盈轉虧時候,以后有思想清明之人,會推動變法,在此過程里,占據大量土地又不用服役繳稅的寺院首當其沖,幾乎被毀滅。
圓空大師窺到這種天數,想要挽救佛門命運,而沈采苡福澤深厚,所以圓空大師現在施恩于她,希望將來沈采苡能念在如今的情分上,對佛門手下留情。
沈采苡,有這么大分量?
燕王驚詫了。
他詢問圓空大師:“天數本該是如何?”
“沈采苡為天定主角,必當平安康泰、事事順意、而后受萬民尊崇。”圓空大師毫不猶豫回話,燕王難以置信,沈采苡不但是個女兒家,還只是個六七品官的女兒。
這樣的,也能為天定主角?這天定主角,是不是太兒戲了一些?
且,沈采苡平安康泰事事順意?
他只見到,沈采苡被陸慶瑤針對,一直挺倒霉的,這也能叫平安康泰、事事順意?
等等!
燕王琢磨出了一些味道。
天數、定數、變數若把前后聯系,則是說,沈采苡該過好,乃是天數,慶安公主則是變數,攪亂了天數,可天數有撥亂反正功效,將來天數還是天數,變數的下場 燕王想到夢里事情,慶安公主最后落得個凄慘無比下場,這便是天數自動在撥亂反正么?
他不由的有些頭昏腦脹,可忽然又靈光一閃若沒有慶安公主這個變數的存在,沈采苡和方承嘉之間,便是因為鄭氏原因有些波折,可按著沈采苡的能耐,最后一定能把鄭氏收拾的妥妥帖帖的,和方承嘉琴瑟和鳴。
方承嘉如今尚且稚嫩,然多年后,他卻蛻變的極為出色,若是沒有慶安公主的搗亂,他本該娶沈采苡,并一步一步,從翰林官,直至出入相,位極人臣,沈采苡作為他的妻子,自然同樣是尊容無比,而非是像是夢中那樣,方承嘉選擇了入緝事處,最后與巴爾思部王女成親。
“陸慶瑤,是那個變數?”燕王詢問,圓空大師宣了一聲佛號,緩緩點頭,確認了燕王的猜想。
燕王倒是忽然間有些感謝慶安公主了,若非是她,他也不會知道沈采苡的好,進而無可自拔。
所以,沈采苡過的好是注定的,誰讓她過得好、如何過得好,則是可以變的方承嘉可以,他自然也可以。
燕王理解了許多事情,然而圓空大師說了這么多,卻尚未說清楚,為何要讓他入夢。
問題又回到原點。
圓空大師笑言:“以明嘉前兩日心境,可能讓她過的好?”
燕王不吭聲,心底確實清楚的,不能。
他此時尚且有些厭惡沈采苡。
在夢中,因為父皇希望他娶沈采苡,他諸多抗拒,直至后來不得不屈服。
他是與沈采苡訂婚后,慢慢才去了偏見,并逐漸由喜歡敬佩到愛重,以至于無可自拔,可期間磨難,也是不少,非是一言可蔽之。
所以,圓空大師此夢,除了讓他對人心生芥蒂之外,還希望改變他對沈采苡態度么?
不燕王微微搖頭,或許,應該說,圓空大師此夢,讓他得了歷練和成長,待得機會再次來臨,他不會如同前次一樣,做出那般錯事,生生讓沈采苡驚痛、并與他離心。
這般想著時候,燕王又想起,自己當時會那般去做,也是受了圓空大師的指點,他瞧著圓空大師,心情實在是復雜。
圓空大師似是感知到了燕王疑惑,竟然“呵呵”一笑:“傷痛使人成長,也使人銘記,若是一直順順當當下去,殿下又怎能那般快明白自己心意呢?總少不得,要心中權衡一番的。”
圓空大師不懂情愛,但懂取舍之道。
說到底,道理都是相通的。
“那最后為何,她會昏睡不醒?真是活佛出手?”燕王又想起一個疑問,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他就要打起精神防備了。
可燕王覺得不太可能,畢竟活佛也是佛門一脈。
圓空大師沉默了一下。
僧人不是佛,能力有限沈采苡又極為聰敏,很快發現了一些破綻,為了鎮壓沈采苡的懷疑,實在費了太多力氣,最后實在是鎮壓不住了 圓空大師回答了燕王問題:“天定主角,畢竟非是一般人,她都快要打破幻境了,而你之歷練尚未結束而幻境亦須圓滿,方承嘉本也該是得到幸福之人,故而須得他成婚后,幻境才可結束,若提前打破幻境,會有些妨礙。”
“不得已之下,老衲只能讓沈檀越的丫鬟,為她點了安神香,讓她在現實里,沉沉睡去,沉沉睡去,自然便不會做夢了。”
燕王燕王啞然。
事情竟然還能這么辦,他也是服氣了。
燕王像是看奇葩一樣看著圓空大師,圓空大師面含慈和微笑,半分不見心虛,燕王想想自己因為沈采苡昏迷,苦痛難當模樣,實在想要憐憫自己一番。
可他確實是因為這段苦痛經歷,心境才慢慢放開,人也變得平和許多。
不管圓空大師有多少私心,燕王此時卻是對圓空大師,生了更大的感激甚至比圓空大師當年救他,更讓他感激。
這世間沒有后悔藥,沈采苡瞧著俏皮狡黠,然成為夫妻后,燕王能察覺,沈采苡心底藏著不安、防備心也挺重。
他想,既然有機會重新來過,總要讓她覺得安心了才是。
五年經歷,燕王也不能盡數記得,故而問完這些之后,燕王沉默了許久,圓空大師也不催促,只安靜等待。
燕王回神,與圓空大師說道:“放生池邊有欄桿,這次,采苡不會落水的吧?”
圓空大師立刻回答:“但可以出現其他意外,全看殿下心意與手段了。”
燕王從未發現,原來圓空大師也是這般有趣之人。
“大師且好生休息。”燕王從圓空大師處出來,問了沈文和住處之后,去見沈文和。
沈文和不但是自己麾下得力文官,又是自己的大舅子,于情于理于公于私,燕王都得去探望他一番。
見燕王來,沈文和雖然身體尚且虛弱,卻也急忙下床行禮:“下官參見四殿下,多謝”
燕王已經上前一步,扶住了沈文和下拜的身體:“和甫也幫著我許多,又何須如此客氣。”
聽著沈文和喊自己四殿下,燕王略覺不適。
如今他還只是四皇子,而非大靖朝的親王呢。
因為那些記憶太過深刻鮮明,四皇子有些不適,須得趕緊回去梳理一番,免得自己把現實與夢中發生之事,混為一談,故而他只關心沈文和幾句,便告辭離去。
沈文和瞧著四皇子背影,眉心微微蹙起,今日四皇子給他的感覺,與往日有些不同。
話說的多了兩句、神態沒有那么淡漠冰冷、甚至隱隱有些親昵,這些都可以說是因為他已經投效了四皇子,四皇子禮賢下士,故而比之前親切一些。
可他怎么覺得,四皇子對他,還有一些隱隱的尊敬,和討好呢?
沈文和敲了敲自己的腦袋,覺得自己實在是魔癥了,才會有此想法,對方乃是天潢貴胄,禮賢下士已經是極好,怎么可能會討好臣下。
四皇子沒注意到,自己把夢中對待沈文和的態度帶到了現在,故而讓沈文和產生了疑惑,他慢慢朝著自己的小院走去。
路過放生池的時候,四皇子停下腳步,站在哪兒瞧著放生池邊的欄桿,半晌沒動,松竹看看欄桿,再看看四皇子,心底十分奇怪這欄桿,四皇子平日里也是常見的,怎么今天忽然注意起來了?
難道今天這欄桿上開起了花?
松竹忍不住為自己的這個想法覺得好笑,敲了敲自己的頭,讓自己別瞎想,石頭上怎么會開花了,他也是傻了。
四皇子沒注意松竹的動作,他瞧著欄桿,便想起夢中,沈采苡落水,而后被父皇發現他們抱在一起,以及,圓空大師向父皇說,沈采苡堪為良配的事情。
夢中發生的事情,現實里不一定會同樣的發生,起碼沈采苡是絕對不會因為放生池邊沒有欄桿而落水的。
而他剛剛雖然問了圓空大師那句話,圓空大師也說了,可以有其他意外,但是燕王并不打算讓意外發生。
不管怎么樣,對沈采苡而言,與一個男子摟在一起,不管是衣物完好還是其他情況,被別人看見,即便這些人不會說出去,可四皇子認為,這都并不是好事。
他想要護著沈采苡,已經發生的事情,他無法改變,但是尚未發生的事情,只要他有能力,便會盡量幫著沈采苡規避。
結局要好,過程,也得好。
反正,瞧著圓空大師的意思,還是會像夢中一樣,告訴父皇,沈采苡才是自己的良配的。
四皇子猜的沒錯,圓空大師確實是打算如此做,即便,隆安帝沒有看到沈采苡和四皇子的交集。
雖然四皇子沒打算制造意外,但是他還是迫切想見到沈采苡的,只是這時候他當然不好前去拜訪,便在第二日,探得沈采苡醒來出門時候,也等在了放生池邊。
他再一次見到了鮮活的、能說會笑的沈采苡。
沈采苡與他行禮。
四皇子心中激蕩,費了極大的力氣,才把自己的目光從沈采苡的面上移開,努力維持著淡漠的模樣,微微頷首,讓沈采苡免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