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巴赫先生,奧爾巴赫先生,請等一下!請務必等一下!”
粵州賓館二樓的大廳里,隨著會議室的門打開,勞倫斯立刻撲了上去,偏偏臉上的表情還要裝得若無其事一些。
“你是…”能源部的奧爾巴赫還狐疑地上下掃視,讓勞倫斯很沒面子。
不過他也只能再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昨天通過領事館向您預約的,普萊克斯的克萊頓.勞倫斯。”
“原來你就是勞倫斯,不用介紹了,我知道。”奧爾巴赫微微抬手制止了對方。
他當然知道這個預約,他只是不認識勞倫斯的臉——在粵州這邊,他依然每天可以接到三五個歐美白人的預約,總不能隨便看到一張白人的臉撲過來,就確定是誰,對吧?
只能怪勞倫斯不了解一個美國能源部的官員,出現在廣交會上之后,會有多么繁忙。
哪怕沒單子的部門和供應商,也會盡量設法混臉熟。
以至于奧爾巴赫最近當上帝都當習慣了,天生說話高人一頭。
勞倫斯已經被逼上絕境,只能長話短說:“聽說能源部買了中國人的設備?我想您可能了解過,我們普萊克斯是全美最強大的氣體分離設備制造商,而且也是全美唯一擁有制氦機技術的公司。雖然三里島事件事發突然,但能源部為什么不考慮慎重一些呢?”
奧爾巴赫摘掉了眼鏡,用帶點老花的視力,斜視著勞倫斯:
“克萊頓,前兩套的采購合同已經簽訂了。你不會是希望堂堂能源部違約吧。我知道你們公司也很有實力,如果有興趣的話,后續可以參與集中投標——
這次只是應急訂單,我們甚至讓供應商插隊、把原本準備生產給北韓和羅馬尼亞的訂單,臨時調整規格后先共給我們、再給另一國補貨。你們能一個月內就拿出兩套供貨么?”
“這么急?這些東西沒有人會預生產存貨的,因為都要根據客戶的需求微調定制…”
“那就等后面的集中投標,可以嗎?”奧爾巴赫的語氣里已經不容置疑了。
區區100多萬美元總價的采購合同而已,又要得這么急,以美國能源部的財大氣粗,根本不放在眼里。只有后續出大訂單,才有可能組織完備的技術招投標。
而且,對奧爾巴赫這種中級官員來說,這完全是他手頭臨時冒出來的政績——上面的部長、局長根本不知道中國人能造制氦機,本來只是派他來參加廣交會,買點東西彰顯一下中美友好,再跟中方官員務虛交流一下,僅此而已。
是他到了粵州之后,自己發掘到了這個閃光點,然后主動向部里匯報、促成了這個任務,算是超額完成。他怎么可能讓功勞溜走呢。
勞倫斯跟奧爾巴赫唇槍舌劍了不到十分鐘,勞倫斯終于從只字片語、察言觀色中了解了對方的立場、以及與中方談判的進展、已敲定簽約的程度。
他只能退讓了:
“奧爾巴赫先生,對于你們已經確認的訂單,我方當然沒有任何不敬的意思。不過作為該領域的國內技術權威,為有關部分分擔專業咨詢意見,是我們應盡的義務——我今天帶了技術評估人員來,希望能對后續的大批招投標定標,提供一些專家意見。”
在招投標項目中,誰都知道最釜底抽薪的辦法,就是直接進入甲方的專家組。到時候甲方要的產品該滿足什么技術標準,就全部可以按照對己方有利的來寫的。
比如那些東南亞國家的交通部門,經常在路燈招標項目中,定個非常特殊的形狀要求,美其名曰市政美觀需要。
但公布要求后最多24小時就截標了,而且得封樣品,臨時開模具肯定是來不及的——用膝蓋想想都知道,這擺明了只有局長的小舅子提前開好了模等著呢。(國內招投標法律比東南亞健全很多,幾乎沒有這種情況。)
勞倫斯的算盤,自然是非常精明的。
“提供技術招標的咨詢意見?那很好啊,這點我是歡迎的。”
奧爾巴赫一改此前的公事公辦,然后親自從勞倫斯身后的一名普萊克斯技術隨員手中,接過了一份厚厚的技術案,然后他本人裝模作樣地大致翻了翻,發現側重點跟一早中方提供的完全不同,然后就丟給了身后的技術官員。
“這事兒讓三方的工程師去論證吧。”奧爾巴赫顯然深諳“術業有專攻”之道。
勞倫斯急了:“奧爾巴赫先生!您不覺得我們的技術論證是非常嚴謹的么,早招投標方面,您不應該優先考慮外國人兜售的意見!”
奧爾巴赫兩手一攤:“可是上午局長先生向我兜售的技術招標方案,側重點跟你的完全不同——你這里并沒有考慮能耗問題,而且兩者相差好多倍。
中方甚至愿意對‘從天然氣工業的尾氣中,進行氦氣聯合制取’這個方案進行針對性的能耗優化,工藝環節中的制冷需求甚至可以比你們的放寬40度。我完全看不懂你的賣點是什么。”
“這不可能!制冷要求放寬40度?地球上絕對不存在這樣的氦氣制取技術!這種技只能生產液氮吧!”勞倫斯徹底震驚了。
他在普萊克斯干了15年,雖然不是技術出身,但常識還是有的。
“那我就沒有辦法了,讓三方工程師去論證吧。”
然后,一位能源部的技術官員,和勞倫斯帶來的技術談判隨員,以及一個虛歲17的中國少年,就被單獨關在了一間小會議室里,接受三方辯論仲裁。
一位幾分鐘前才剛剛跟奧爾巴赫握手慶祝合作愉快的中方官員,也就是外事局的局長,看到這一幕,內心還有些忐忑。
他抓過下屬包處長,輕聲而嚴肅地質問:“讓那個小顧去真的沒問題么?”
“局長,我們這兒只有他是技術人員,行政官員幫不上忙啊。只能相信他了。”包處長委婉地說。
局長來回踱了幾步,終于決定不去多想,找了個沙發坐下,然后指了指旁邊的位置:
“上午太倉促,小顧說的那個可以確保能源部一定會接受的技術方案,到底是怎么個賣點?你再給我解釋解釋。”
包處長立刻抖擻精神,開始解說:“是這樣的,在膜法誕生以前,純降溫制取法制造氦氣的時候,都是直接用其他硝化廢氣燃燒、通石灰水,然后把尾氣降到超低溫超高壓,分離出氦氣。
因為直接把大量的氣體都降到超低溫,能耗太浪費,而空氣中氦含量太少。上述廢氣相當于把占了空氣78的氮和21的氧大致去掉了,只把剩下的1稀有氣體降溫制取,降溫氣中氦的比例也就預提升了100倍。
而美國和蘇聯是典型的天然氣富礦國家,而且他們的天然氣成分很好,氦含量較高、雜質種類少。在美國的天然氣化工行業中,把甲烷、氫氣、輕質石油氣徹底分離后剩下的廢尾氣里,氦氣的比例就極大提高了,比上述其他工藝的原料氣濃度更高數倍。
另外,這種原料氣特別適合膜法,因為其中含有的雜質成分很容易被氦氖分離膜一并分離掉。在改用這種原料氣的情況下,傳統純降溫加壓制取法的成本并不會降低多少,而膜式聯合制取法卻可以進一步減少制冷機的成本和能耗,總之就是量身定做、成本優勢更明顯了。”
局長聽了,扶了扶眼鏡,凝重的神色漸漸放松了些。
這些他剛才也聽過,但是畢竟反應沒那么快。
他舉一反三地反問:“所以說,這是一種專門為美國能源部這個客戶做的針對性優化方案了?因為能源部管著大量的美國天然氣富礦的化工加工,天然適合與上游產業鏈結合?那蘇聯人是不是也能學這一招?”
包處長解釋:“理論上也行,蘇聯人在土庫曼斯坦的天然氣礦成分構成也適合這種工藝——可惜,蘇聯不會跟西方國家一樣尊重知識產權,不會給專利費的。”
局長點點頭:“這樣我就放心了。”
激烈的談判,一直持續到深夜。期間自然有很多不可描述的博弈,也有雙方的補充技術人員多次出入、增補材料。
最終,當小會議室的門再次打開時,勞倫斯看到了他的技術助手一臉如喪考妣地頹廢樣。
而顧驁雖然也憔悴,精氣神卻完全不同。
至于奧爾巴赫的隨員,輕輕附耳說了幾句,然后奧爾巴赫就毫不客氣地對勞倫斯說:“我們還是愿意相信本國公司的努力的。但是能耗也是我們非常重視的指標。不管你們具體用什么技術手段,但我希望在單位產量能耗這個指標上,你們能做到中方這一級。
你們應該多想想,如何為客戶創造定制的差異化價值。而不是自己手頭有什么現成的過時產品,就非要推銷出去坑害客戶、讓客戶在全生命周期內背負高額能耗!他們就是比你省電!”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勞倫斯呆滯得雙目無神,手都開始哆嗦了。
看到這一幕,局長終于激動地放下了架子,親切和藹地親自握住顧驁的手:“小顧同志!辛苦了!國家需要更多你這樣的年輕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