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權嘴里叼著一根短木棍,耳朵上夾著樹枝,忿忿地在弄堂口以亞洲蹲姿勢左顧右盼。
他并沒有正式的工作,而是街道歌委會的一名靈活就業快速機動人員。
俗稱,二流子。
那些特殊年代里,他膽子大,經常跟著揪斗的隊伍抄家順東西、或者拿鄰居的小把柄要挾,混得可是風光——大致就跟翁得臣那種人差不多吧。
可惜現在江河日下了。
“白專跟臭老九可翻了天了!娘希匹!”叼了一會兒,牙磨得癢癢,他把嘴里的樹枝一甩,咒罵了一句。
他此刻之所以“有家不能回”,完全是同一墻門里的技工師傅顧鏞欺人太甚!
居然把一大桌子好吃的東西,囂張地擺在院子里!那香味誰受得了!
多少年了,雖然趙志權知道顧家過得肯定比他好,但至少以前顧家都是偷偷躲起來吃,哪有如今這樣公然挑釁的!
雖說顧師傅對街坊鄰里還算客氣,誰家小孩過去說兩句崇拜的好話,多半能混到一塊姑蘇采芝齋總店的鞋底餅、或者夫子廟的鴨油燒餅。
如果是大人去賀喜,金陵桂花鴨和滬江豫園的芝麻酥排、蜜汁核桃碎熏魚也不是不可能。
還有很多沒見過的各地有名特產。
但趙志權卻拉不下這個臉——五年前,顧師傅的老婆剛死的時候,顧師傅還敢買高價肉吃。趙志權氣不過對方靠手藝賺高工資,暗暗去派出所舉報過顧家買黑市貨。
有了這種舊怨,就算自己現在服軟,顧師傅肯定也不會給他肉吃的吧?
正在弄堂口郁悶,趙志權聽到一陣自行車鈴響,一眼看去,竟然是他的老熟人——街道派出所的李科長。
李科長是分管打擊投機倒把這一塊的,當年可沒少割資本注意尾巴。趙志權大喜,立刻圍了上去:“李科長!這邊這邊!有個好吃好喝的機會孝敬您老。”
李科長看到趙志權,有些不屑。
兩人確實曾經有交情不假、趙志權也經常滾刀肉給他提供線索。但形勢變了之后,李科長已經意識到那種買賣做不長久了。
他畢竟是讀過初中的人,論見識,趙志權這種文盲怎么能跟他比!
“趙癟三,你又折騰什么?”李科長居高臨下地問。
“我們墻門里那戶白專,對,就是顧鏞,突然抖起來了!今天在院子里擺了一大桌各地特供的特產,說是給他兒子接風。我看了那上面的東西,都不像是他家該買得到的。
李科,你不如假裝聽到他們鬧騰,過去查看,順一頓好的還不是輕而易舉…”
李科長聽了,雖然不屑,但唾液也不可遏止地開始分泌。
他當然知道趙癟三打的什么主意,不過既然有機會公事公辦為人民服務,李某人當仁不讓。
貪污他是不敢的,但吃拿卡要就是家常便飯了。
“那就去看看,別鬧出什么事兒來…”
趙志權連忙求告:“您老自個兒去,別說是我告訴你的。”
這家伙還有點樸素的市井智慧,知道做惡心事不留名。
兩分鐘后,李科長出現在顧家所住的大雜院里。
“呦,李科長。”幾個街坊一看到他,就迎上來問好。
他很滿意這種捧哏,方便他順勢接話:“怎么回事呢?天都黑了,我聽這么大動靜,過來轉轉。你們注意一點哈,街坊領居要有意見的。”
幾個手上拿著鴨油燒餅的鄰居立刻幫顧家人說話:“是顧師傅的兒子,在京城念大學,放寒假回來了,顧師傅準備了好菜接風呢。我們都湊湊熱鬧。”
“自家吃飯回房間里嘛,聚這么一院子吵吵,像什么話,隔壁墻門也要睡覺的。”李科長這句話,道理上倒也不錯。
如今娛樂活動很少,又沒電視機,夜生活幾乎為零,大多數人晚上八點就睡了。
這時,顧鏞過來親口解釋:“這不菜做得多,屋里擺不下么。平時也都院子里吃飯的,只沒料到我兒子回來這么晚。來來來抽根煙,吃兩塊點心。”
一邊說,顧鏞一邊遞給李科長兩根軟包精裝大重九。
自從國家改革之后,對投機倒把的打擊力度降低了些,李科長一個多月來都沒在轄區內登門入戶抓資本注意尾巴了,最多在街上掃掃過分的小攤販。
而顧家住的這個大雜院,他更是一年多都沒來過,所以對情況不是很了解。
一看顧鏞掏出來的大重九,立刻就是一驚。
他平時抽小攤販孝敬的大前門,一包也就抵顧鏞這兩根而已。
“家里出個大學生,就這么稱頭了?片兒里別家有大學生的,也沒聽說突然抖起來的,不是要畢了業才牛逼么?”
李科長走街串巷的,也算見多識廣了。一個街道的轄區,總有那么七八戶人家有大學生,他也見過幾個,都沒顧家這般闊氣。
當下他就生了退縮之意,抽人嘴短,本不想再管這趟爛事。
不過,他瞅見桌上擺了散給客人們的夫子廟鴨油燒餅,見包裝很是不凡,不由多問了一句:“聽人說你家的東西,都不是正規渠道來的?這些拿票都買不到吧。雖然現在開放了,黑市可別去啊!”
“別人送的。”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聲朗然的宣示。
正是顧驁回來了。
他本想先騎車送蕭穗回招待所。不過招待所離西湖邊比顧家更遠一些,也要路過巷口。顧驁遠遠看到家里有動靜,就來轉悠一圈。
就遇上了嫉妒他家的街坊。
“誰送的?不是黑市買來的吧。”李科長依職權多問了一句。
“國家機密。”顧驁并不多跟他廢話,“這不是你該打聽的。”
“拿點特供的東西都是國家機密?”李科長下意識反問。
顧驁走到李科長面前,出示了自己的外交證件(上專列前韓婷發給他的):“秘密接待外國元首,地方上發的,都有憑證——你非要想知道是誰么?”
李科長冷汗一下子就下來了。
他腦子飛速轉著,壓低聲音:“今天聽說分局的蔣局長帶人封了一小時定安路、勞動路,是…是那個事兒?”
“你自己猜,我什么都沒說。”
李科長徹底急了:“別別別,其實今天不關我事兒,都是這院的趙癟三誣告你家呢,我才來看看——我這就逮他回所里,他這是刺探國家機密!”
顧驁表情轉善:“原來如此,那別客氣,來來來,每樣都嘗一塊再走。”
“不急不急,我先把那個借誣告名義刺探國家機密的歹徒抓起來。”
李科長說什么都不敢留了,直接出門轉到墻角,一副手銬就把趙志權逮了。
旁邊正好有顧家對門的鄰居俞奶奶、以及她那個專業負責被饞哭的孫子在圍觀。
李科長心有余悸,低聲打探:“俞大媽,這顧家孩子到底考上了什么大學?清華北大都沒這么厲害吧?”
俞奶奶:“我也不懂什么大學,只知道聽說是畢業了必進外交部,到外國使館當秘書,都是至少副縣級起步。他家孩子還上了《人人日報》頭版呢。”
李科長一陣蛋疼:也就是說顧驁那小子只要一畢業,就跟分局的蔣局長一個級別了…
他自己都在警察系統里混了10年了,才是派出所的一個科長,上去還有所長、分局的副局長…這輩子估計都奮斗不到蔣局長的位置上了吧。
時代變了吶,讀書人惹不起惹不起。
半個月后,顧驁都結束寒假回學校后,李科長又來顧家登門過一次。不過他只遇到了顧敏,然后隨口提到:趙癟三那個壞種,被挖出好多劣跡,主要是誣告和刺探國家機密。雖然都難以用刑事手段懲處,不過好歹可以勞教嘛。
華夏的勞教制度,當年可是一個刑外打擊的好東西,還能用30年呢。這玩意兒屬于行政/治安層面的處罰,都不用經過法院。
于是,趙志權就被送去新江種樹了,理論上種兩年就可以回來,實際上看他表現吧。
相信他當造反派那些年,一定不會想到最后會栽在臭老九手上吧。
“天殺的告密狗,總算被天收了!”墻門里另一戶當年有親戚被斗倒的人家,看著姓趙的被抓走,頓覺大快人心。
顧驁本來并不想鬧大的,見狀也難以下臺階,埋怨父親道:“爸,我說了不用等我吃晚飯了,你還鬧出這么大動靜!”
老爹平時挺好說話的,這回卻擰巴上了:“那怎么行!你課那么忙,上次暑假都沒回來!這次回來第一頓,全家人一定要好好吃!誒,這小姑娘是…”
老爹說著說著,才看到顧驁身邊的蕭穗,然后再看顧驁的眼神就不一樣了,充滿了詢問。
顧敏知道父親在懷疑什么,連忙解釋:“爸,這是他朋友的姐姐,很久沒見了特地來看他,托他點事兒。”
老爹沉吟了一會兒,似乎是意識到兒子年紀還小,雖然上了大學,倒也不急。
兒子將來是要進外交部的,還怕缺好兒媳婦兒么。
咱不急!慢慢來!
蕭穗出于禮貌,跟顧驁的家人都打了招呼:“顧叔,敏姐,讓小顧陪你們慢慢吃吧,招待所也沒幾步,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了。”
老爹雖然不急,但基礎的情報工作還是要做的。
家里長輩對子女交往的異性朋友長相外貌并不特別在乎,相對而言更重視門當戶對。
所以當下就客套:“那好歹送到巷口吧,嗷嗷,你自己送。”
等顧驁和蕭穗一出門,老爹立刻把姐姐拉到一旁:“小敏,知道嗷嗷那朋友家里什么來頭么?”
顧敏也只是今天才見到對方,并沒有太細的情報:“好像是滬江人,因為長輩工作調到徽省去的。父親是省作協還是文聯的副主席,母親么…不太記得清,總之她爸再婚過,親媽后媽里面,有一個跳舞的、還有個拍電影的。”
“那也是有名堂的文化人了…未來肯定比咱工人階級混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