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同學,我知道你在《人人日報》上發過整版文章,宣傳口應該有朋友吧。那次我跟劉記者為你的稿子去京城時,還遇到個叫葉紈的女同學,說是你交情不錯,對我們打聽你原先的情況。
她還主動提到,她家里有人是南方的軍區的…我就想托你問問,有沒有辦法把我姐弄到前線去當戰地記者?部隊的動員令文件都已經一層層下發了,過完年應該馬上就要對越南動武了吧?”
招待所的客房里,嚴家姐弟和顧驁對坐在藤椅上,由嚴平開口,把求人的事兒先說了一遍。
似乎是為了強化自己的說服力,或者是怕顧驁忘了曾經的恩情,嚴平也賣了老臉主動提舊事兒:
“其實不知道你注意沒有,當初你托我想辦法弄的那篇、揭露年廣久和其他徽省雇傭五人以下小業主經濟形態的稿子,最后就是署我姐的名義投的。
那次剛好她也是從蜀文工團請假回家探親,恰好趕上了,她也不怕被清算,直接提筆就寫了,只不過后來又托了個快退休、不怕政治站隊的編輯幫忙過了。”
這個事兒,嚴平哪怕不說,顧驁當然也不會忘記。
他后來之所以能在阿爾巴尼亞論戰成功,就因為他知道歷史上著名的“七上八下”論戰案,所以用提前報道徽省個體戶經濟的手法、把問題暴露出來,引誘阿爾巴尼亞人跳坑。
從這個角度來說,當時勇于任事的蕭穗,對顧驁的起步也是略有恩情的。
換一個別的記者,或者社會投稿人,在政策還不明朗的時候,出于對前途的考慮,不一定敢寫這些揭蓋子的暗訪文章。
不過,顧驁一開始也沒讓嚴平找自己親近的人做這種事情,所以蕭穗是自己“活膩了”湊上來的。
對這些信息通盤一分析后,顧驁就覺得蕭穗這女生有點奇怪。
或者說…厭世?
“怎么會想到要當戰地記者?一個女生,我看你文筆還不錯,留在后方也大有可為。可別以為越南人好對付。我說句關起門來的話,這場仗,可能要死傷幾萬人呢,不是去單方面耀武揚威的。
再說,你們家不就是作協和文聯的么,宣傳口應該有關系才對,哪里用得著找我。”
顧驁先委婉地勸了幾句。
他可以還人情,這其實不費力——等葉紈回國后,他給葉紈通個氣,還不是一個電話就搞定的。至于前線媒體方面,以他在新華社或者人人日報認識的朋友,稍微打個招呼,也能安排妥具體崗位。
畢竟這不是走后門讓人升職加薪,而是上前線冒險,需要的人情并不是很深。
說句難聽的,就算不走后門,很多人志愿上前線都能被批準呢。只是沒關系的話,不一定能到自己想去的位置。
但還人情之前,顧驁首先不希望自己的朋友身涉險地,所以一定要問清楚。
“宣傳口我家是有點關系,但軍方的戰地記者,要軍區點頭,我們說不上話。至于其他的問題么…”嚴平低著頭,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于是蕭穗開口了。
她溫婉地捋了一下秀發,嗓音甜美而端莊,但隱隱有一股凄然:“說出來您可別見笑,你應該知道,我是蜀都軍區文工團的文藝兵,剛入伍時本職是跳芭蕾舞的。
后來,在部隊犯了錯誤,被人說成是女流氓,各種背后指指點點,我實在是受不了那種侮辱,連自殺都想過。后來退到二線,不跳舞了,改文字工作。編舞,自己寫點東西。不知道顧同學有沒有看過莫泊桑的《羊脂球》…”
顧驁點點頭:“看過,普法戰爭背景的。你是想說…要洗刷自己的恥辱?那也不至于冒險上一線吧?”
蕭穗急了,捉住顧驁的手,眼神中閃爍著神經質的狂熱光芒,非常誠懇地說:“很有必要!羊脂球開始被人那么看不起,就因為抵抗德國人的時候英勇了一把,形象就翻轉了。
薩繆爾.約翰遜說:愛國主義是流氓最后的庇護所。我只要上了前線,寫出英勇的一線報道,我過去身上的恥辱,肯定都能洗刷干凈的吧!”
“這…”饒是顧驁腦洞巨大,都有些轉不過彎兒來了。
蕭穗的思維跳躍之天馬行空,為顧驁平生僅見。
雖然她說的是實話。就像RB人入侵的時候,不管曾經多么殘酷暴虐不堪的舊軍閥,只要你扛起槍來抗日了,后世歷史書上都會從“反動軍閥”變成“著名愛國將領”。
蕭穗見狀,換了一種柔韌的勸說態度:“再說,我會保護好自己的——我有些悶,要不出去聊吧。小平,一會兒你自己去吃飯,帶好鑰匙。”
蕭穗最后半句話是交代弟弟的。
嚴平二話不說,就聽了姐姐的吩咐。
顧驁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冬天天黑得早,外面都已經暗了。
不過既然對方有難言之隱,還是單獨說比較好。
可能是蕭穗怕尷尬吧。
顧驁帶著蕭穗下樓,問她:“你覺得哪兒比較合適?這里可不比滬江,咖啡館都沒有。”
大街上還是偶爾有人經過的,顧驁覺得并不太適合說隱私的話題。
蕭穗掃了一眼:“這是你的自行車?還鳳凰牌的呢。載我一程?去西湖邊找個地方坐坐?”
“行,那里比較安靜。”
大冬天的,又沒有路燈,入夜后湖邊的樹葉就會開始結白霜。
這時節的西湖邊,是絕對沒有人的。要不是顧驁和蕭穗都穿著毛呢子大衣,恐怕自己都會凍得受不了。
顧驁思維比較縝密,在招待所一樓小賣部買了兩杯樂口福和麥乳精,用滾熱的水沖泡的,然后讓蕭穗握著袋子暖手。
蕭穗側坐在自行車后座上,一只手環住顧驁的腰防止掉下去,另一只手就拿著熱飲。
麥乳精和樂口福,后世小屁孩肯定是沒見過的。
那是一種大致相當于90后喝的阿華田、或者00后喝的高樂高之類的巧克力奶味飲品。
在79年,手上端一杯招待所的樂口福,已經比后世任何奶茶店咖啡店都有逼格了。
不到十分鐘,顧驁騎到西湖邊,找了個干凈的木椅子,把自行車靠在一邊,跟蕭穗坐下。
“現在可以說你的隱情了吧。”
蕭穗很會講故事,居然也不先自述,而是反問:“你不好奇,我為什么不怕跟一個男生夜里出來么?”
“好奇,但是如果你愿意說,你肯定會說的。”顧驁直白地表示。
“沒趣!”蕭穗輕輕啐了一口,把幾顆沒泡開的乳粉隨性吐在旁邊的草坪上,似乎很沒素質的樣子,
“我之所以不怕,就因為我已經是一個惡名昭彰的女流氓——我受到的屈辱有多大、有多么非得靠上前線、為國流血來洗刷,你根本想不到。
連我爸,我弟弟,其實都想不到。他們只知道我犯了錯誤,卻不知道細節,我一直沒跟家里說細節。要不是今天沒辦法,只有你這邊的關系能托,我也不想告訴你。”
“到底怎么了,別釣我胃口。說話就爽快點!”顧驁很是直男地說。
蕭穗被他這么不懂憐香惜玉的逼問,搞得暗暗滴下淚來。
“自從71年,國家有了下鄉制度之后,每家每戶要么有中學的孩子下鄉,要么去當兵。我爸想讓我弟弟念書,所以我知道,我是逃不過下鄉的命運的,就自謀辦法去部隊的文工團應征…幸虧我母親是電影明星,長得漂亮,舞蹈功底也是從小學的,所以我選上了。”
蕭穗的故事開頭,聽在顧驁耳朵里,就很有共鳴感。
他想到了自己的親姐姐顧敏。
蕭穗卻不知道這些,還以為顧驁是虛情假意,很不開心錘了他一下嚶嚶拳:“你好好地裝什么流淚?虛偽!”
顧驁哭笑不得:“你誤會了,我是想到我姐了——她也是被爸犧牲掉的。為了讓我留在城里讀書,去會稽種茶。
不過,幸好最后我初中畢業,把我姐替回來了,所以她安心復習了小半年,考上了浙大。我總算沒虧欠她太多。”
蕭穗怔怔地走神了幾秒鐘,長嘆道:“你是一個好弟弟…不廢話了,我繼續往下說。
72年,那年我12歲,就去了蜀都軍區文工團,離鄉千里,隔了三個省。我苦熬了整整三年,舉目無親,內心太孤獨了。到我15歲那年,也怪我傻,也怪我太孤獨了,心理早熟,看上了團里一個快30的大叔干部,就因為他未婚,平時還挺照顧我。
我犯賤,給他寫了一封情書——可惜,當時我并不知道,他正在釣副師長的女兒。他收到情書之后,還以為是副師長的女兒派我試探他的,立刻就把情書交到了政委那里舉報。
結果事情鬧大了,他就說他從來對我沒有任何想法,完全是我思想齷齪,主動想跟他搞不正當男女關系。然后我就被隔離審查,受盡言語屈辱,全團都說我是女流氓。
跳舞的時候,再也沒有男兵肯給我伴舞,我沒辦法,從一線舞蹈隊退到二線做編舞、再往后就搞文字工作。誰讓文字工作是不用露臉的呢,不用露臉,我就可以避免受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