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與柬埔寨的糾紛,由來已久。
雖然西哈努克親王當年之所以被美國人政變、就是因為他在越戰中親越、為北越提供外援物資運輸的偷渡通道。按說是有恩于越南的。
(越戰中,美國人為了封鎖越南人接受中/蘇援助物資的“胡志明小道”,花掉了相當于二戰全部交戰國總彈藥消耗量4倍的炸彈,但還是沒炸斷這條路。
重要原因就是越軍就利用本國國土狹長的優勢,經常換一條路從柬埔寨境內繼續運輸、到終點附近再拐回越南境內。而美軍飛機不能越境轟炸非交戰國。)
但75年美軍撤走后,柬、越在收復失地的過程中,出現了邊界糾紛,后來又發展到殺害本國占領區內的對方族裔僑民。到78年年中,局部軍事沖突已經很常見,但畢竟還沒正式宣戰。
1978年12月25日,華夏方面偉大全會結束后第3天,同時也是西方的圣誕節。
越南正式以“柬方占據本應屬于越南領土的南海島嶼富國島,且在百春殺戮越僑”的名義,對柬埔寨宣戰。
19個師、總計25萬人的越軍,突然越過邊境,全面進攻,直搗柬埔寨首都金邊。
外交部就是在得到這個消息后,第一時間請示了中央,然后不到半小時,各種應對政令就流水一樣有條不紊地發布,各個單位都應急動員了起來。
顧驁就是在這種形勢下,被部里分管的領導臨時想到、然后抓包丟去《人人日報》報社,幫忙提供一些修稿潤色的意見。當然除了他之外,也還有其他資深的同志一起協商辦理,并不是一個人。
誰讓他的名字前兩天才剛剛在部里領導眼前露過臉呢,而且還是以口才和論戰出名的。
以至于領導在清晨起床、還沒徹底清醒的時候,猝然聽到要派人去宣傳口配合,就自然而然想到顧驁了。
否則正常情況下,以他的資歷,起碼得再熬上三五年才配干這種活。
趙雨田是開著吉普車趕到報社的。
一停好車,就蹭蹭蹭帶著顧驁爬上了五樓的樓梯,那腳步快得顧驁這種年輕人都有些不適應。
沒電梯的時代,人類身體素質就是好啊。
趙雨田都爬上三層了,回頭一看顧驁有些慢,忍不住拉了他一把:“年紀輕輕,爬幾層樓就慢下來了!快!中午就要出稿送印的!”
“對不起,平時不是這樣的。昨晚被拉著通宵了。”顧驁誠懇地解釋,腳下勉力加快了步伐,爬完樓梯已經氣喘吁吁。
趙雨田冷冷打量兩眼:“嘖嘖…年輕人吶,不要仗著有女生圍觀,就不知節制。你這樣,過個十幾年就知道苦了。”
顧驁覺得自己的額頭上肯定爬滿了黑線:“趙編輯,事情不是您想象的那樣…”
他明明只是規規矩矩跳舞,跳舞而已啊!昨晚連硬都沒硬,這找誰說理去?!他才16歲啊!
他很想咆哮:喂你不能看著我被幾十個美女姐姐圍在中間、逼著傳授出國見聞,就非要說我干過壞事有木有!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在內心吐槽完,會議室就到了。
趙雨田加快了腳步,一進門就微微點頭欠身,對著坐在主座上一個五十多歲的大伯行禮:“王主編,真是抱歉,竟然來得比您還晚。”
“沒事兒,你畢竟去外交學院接人了么,那我們就開始吧。”王主編倒也沒拘禮,更有可能是今天的臨時任務太緊迫,所以大家都隨和一點。
王主編清了清嗓子:“人都到齊了,我就先簡單介紹一下今天的任務——我是凌晨接到的中央通知,把第二版的原有內容全部撤換、調整到別處。然后整版空出來,集中刊印對越問題的內容。
中午送印之前,我們要完成三篇文章。分別按照40:40:20的版面分配篇幅。
第一篇是社論,縱向放在二版左側,題目已經定好了,就叫《我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由小趙負責;
第二篇是外交部最近連續幾次對越南大使館的照會,主要是強烈譴責,放在右側上方。由外交部的牛洪生同志負責整理編選照會內容、我們的人負責潤色前后導語、結語。
第三篇是新聞簡訊,主要報道最近越南軍隊又打死打傷我們多少同胞、造成多少損失,放在右下角。由新華社的劉琳琳同志負責,一定要確認清楚最新的前方新聞素材。
我負責全局工作,大家抓緊時間,現在開始!”
王主編報到具體文章負責人的名字時,三個人都先后站了起來,對會議室里所有人短促地點點頭,連自我介紹都省了,可見氛圍之倉促。
顧驁好歹還是趁機把人認全了:外交部新聞辦公室的牛洪生同志,是個酒糟鼻的中年紅臉胖子;而新華社記者劉琳琳則年輕些,估計30多歲,應該是個聯絡員吧。
罕見的“三部門聯合編報”,要不是遇到突發戰爭,平時還真遇不到。
開工之后,顧驁第一反應是去牛前輩那里幫忙,畢竟外交部的照會還得選編一些段落出來、放到報紙上。不過牛前輩卻不怎么待見他,說不用他幫。
看來,同一部門的前輩,對于新人坐火箭獲取知名度,多多少少也是有些芥蒂的。
幸好趙雨田順勢給他解了圍:“小顧!你跟著我,幫我把關社論里的對越路線錯誤譴責部分,看看哲學理論方面有沒有漏洞,能不能優化!”
“誒好,”顧驁誠懇地答應,隨后也想明白了。
照會這種官腔,誰都能做,部里憑什么安排他,肯定是看重了他在論戰辯駁方面的優勢,所以給越方最近的一些公開宣言挑挑刺罷了。
勤勤懇懇跟著趙雨田干了兩個小時,一篇社論的初稿終于新鮮出爐:
“最近,越當局對華挑釁越來越猖狂。其武裝力量不斷侵犯我國土、任意槍殺我邊民。越當局如此肆無忌憚地欺侮我國,度已令人難以容忍…”
“長期以來,這本該是一條友好的邊界,兩國邊民頻繁往來、和睦共處…但是,自74年起,尤其是自其統一后,越當局為迎合蘇聯、瘋狂反HUA,竟忘恩負義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
“尤為令人憤慨的是,在這種情況下,越方宣傳機器還口口聲聲歪曲事實,妄圖欺騙世界輿論…其流氓裝蒜之手法,十分卑鄙,令人作嘔…”
“越當局在反HUA的道路上已經走得夠遠了,中國人民的忍耐和克制是有限度的。我們不欺侮任何人,也決不允許別人欺侮我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們說話從來都是算數的!
因此我們嚴正警告越當局:如果你們仗恃有蘇聯的撐腰,繼續得寸進尺、恣意妄為,必將受到應得的懲罰!這是最后一次懸崖勒馬的機會!勿謂言之不預也!”
這篇文章大部分的措辭都是趙雨田決定的,顧驁只在幾個路線對錯的辯論小節中提供了決定性意見。
不過,在文章的最后,趙雨田本來想寫的修辭大致是“我們把話說在前頭,勿謂言之不預也”。顧驁卻建議把明顯粗俗口語的內容改成“懸崖勒馬”。
這倒不是顧驁想出風頭,而是他后世聽慣了那樣的漸進式抗議,所以草稿上隨手就這么寫了。
他也覺得懸崖勒馬比較好一點。
趙雨田倒也尊重他的意思,沒有獨斷,而是讓幾個負責文字工作的同志大家提意見。
報社這邊的人,基本上沒有人提意見。
因為他們都知道顧驁這個名字最近比較火,上達天聽了,是個典型。
不過新華社的劉琳琳卻不認識顧驁,畢竟剛才顧驁跟著趙雨田進來的時候,王主編沒介紹他,別人也只稱呼“小顧”。
她看顧驁這么年輕,還指手畫腳,就有些不服。
“小顧,我覺得趙編輯的原稿就不錯,‘我們把話說在前頭’,多通俗。”
顧驁也不是非要堅持,就擺了個事實證據,最后意思了一下:“我只是看62年的‘勿謂言之不預也’前面,跟的是‘我們要正告印度當局’。現在改成‘我們把話說在前面’,好像比16年前更加口語化了。”
劉琳琳立刻擺出一副老資格:“這不就對了么!小顧,你還是不了解情況。《人人日報》上的社論,不是真的寫給越南人看的,我們都不翻譯,他們怎么看得懂!
這是給我們自己的人民看、鼓舞民心士氣的。現在的文化教育水平,比16年前不一定有進步,寫得更白話一點,人民才看得懂嘛。”
聽到這兒,顧驁才知道大家的顧慮是什么。說到底,還是特殊時代剛剛過去、讀書人有一點點怕被說是“臭老九思維”,不敢拽文。
“謝謝劉記者指點,我只是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覺得國家都恢復高考兩年了…”他沒有再說下去,就此打住。
然而,趙雨田一想,還是決定聽顧驁的意見。
都恢復高考兩屆了,國民文化素質如果還不如62年,說不過去啊。不能這么“揣摩”民智水平。
“小顧說得對!我按他的改!”
劉琳琳看得目瞪口呆,完全想不通趙編輯為什么要如此重視一個看起來乳臭未干少年的意見。
這是信任顧驁的洞察和嗅覺么?
也正是到了這一刻,她才想起問旁邊報社的同志:“對了,這個小顧什么來頭?”
“你還不知道么?那篇頭版整版,就是他提供的材料、中央經濟政策研究室整理的。”
劉琳琳再遲鈍,這下也瞬間醒悟:“他就是顧驁?!”
都是“知名不識面”誤事兒吶!
當天中午之前,報紙送印,趙雨田請幫忙的兄弟單位同事,一起擺了一桌工作餐——當然,都只是把食堂的大鍋菜重新用瓷盤盛出來而已,并沒有開小灶。無法是不用肉票、魚肉管夠。
沒有喝酒。
下午顧驁離開的時候,就已經拿到了一張墨香未散的樣刊。
只可惜,這種社論代表的是國家姿態,所以沒有人能署名。不過顧驁也不是貪婪名聲的人,能參與到歷史中來,他已經覺得挺幸運了。
何況早上趙雨田帶他來的時候,舞廳里那100多號女生都是看見了前因后果的。相信以這些人的大嘴巴,他的事跡在京城大學圈這一畝三分地上,口口相傳個遍還是沒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