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當年去了保定府私訪之后,弘治皇帝對于微服私巡,頗為認同。
一方面是害怕被百官們蒙騙,哪怕是有廠衛,卻也無法讓自己直觀的了解民情。
另一方面,既是私巡,畢竟是不需大張旗鼓,省錢。
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便是隨著京里的人員越來越多,新城的建設有了許多的工作崗位,因而各種娛樂也時興起來,譬如話本的流行…
前些日子,就曾出過皇帝私訪的故事,當然,作者膽小,自是不敢寫當今皇帝,而是假借了宋朝皇帝之名。
可弘治皇帝一看,這不就是當初朕去保定府的事嗎?
這一下子,卻令弘治皇帝不禁微微有些懊惱起來。
可惜了,此等好事,卻落在了宋朝皇帝的頭上。
據說這話本,現在還編練成了戲文,在天下各處的戲堂里傳唱。
今日弘治皇帝換了便衣,這樣貌,也需小小的修飾一下。
沒法子,現在寶鈔上就有他的畫像,雖然這畫像里將他的氣度和樣貌都有所‘拔高’,哪怕是弘治皇帝真人,別人也不太認得。
聽說方繼藩和太子,出門在外也是如此,若不稍加修飾,難免被人認出來。
一番打理之后,蕭敬在一旁小心翼翼的道:“陛下,奴婢已安排了七十余護衛,布置為了明樁和暗樁…”
弘治皇帝卻是皺了皺眉,擺擺手道:“人太多了,大可不必如此,這是天子腳下,又非是其他地方,裁減一半吧。”
哪怕是裁減一半,對于弘治皇帝還是多了,能在身邊貼身保護之人,無一不是以一當十的健衛,個個身手非凡。
弘治皇帝倒是想起什么來,又道:“讓太子和繼藩一道來,朕孑身一人,寂寞得很。”
蕭敬忍不住幽怨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敢情奴婢不是人?
當然,他微笑著應了。
這般出了宮,弘治皇帝先至宮外的一處客棧,此處客棧,乃是和朱厚照和方繼藩約定的地點。
出門在外,弘治皇帝臉上多了幾分輕盈之感,在一處桌子跟前悠然的坐下,點了些茶點。
這客棧的位置不錯,且隨時有茶水和美酒供應,因此,哪怕不是飯點,依舊是人滿為患。
弘治皇帝喝了茶,吃了點心,卻是等了很久,左右都不見方繼藩和朱厚照來,便有點不耐煩了,面帶怒容的想讓人再去催促一二。
卻在此時,冷不然的聽到了客棧之外的哀嚎聲。
弘治皇帝下意識的透過窗戶一看。
卻是方繼藩徑直摔落下馬,啊呀一聲,身后的扈從個個七手八腳的想將他攙扶起來。
弘治皇帝:“…”
終究,還是有人將方繼藩攙扶著,一瘸一拐的進來,方繼藩的臉色極不好看,哎喲哎喲的樣子,甚是凄涼。
弘治皇帝既好氣又好笑,這么大的人,居然還能從馬上摔下來…
弘治皇帝便板著臉道:“怎的這般的不小心,舉止輕浮,真不像樣子,依朕…依著我看,你現在是連朱壽都不如了。”
這本是一番作為長輩的苦心。
誰知方繼藩苦著臉:“陛…朱老爺,這怪不得我啊,要怪,就得怪朱壽,我聽了朱老爺的傳喚,趕緊快馬加鞭的就來了,除此之外,還讓人去尋了朱壽來會合,可剛在客棧外頭見了朱壽…心下一驚,所以…”
朱壽,自是朱厚照了。
弘治皇帝便左右張望,忍不住奇怪的道:“你不是見到他了嗎?他在何處,既然來了,怎么不見人”
在客棧外頭,正有人探頭探腦。
弘治皇帝終于看到了那鬼祟的身影,便重咳一聲。
那鬼祟的人,似乎才覺得好像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的樣子,俯首帖耳的樣子進來。
弘治皇帝定睛一看,一口茶水要噴出來。
卻見朱厚照也是一身便衣的打扮。
只是…模樣兒…模樣兒…
他的頭發,竟是如波浪一般卷起來,再用發箍束著,很潮。
弘治皇帝面上慘然一片,僵硬的道:“這…這是得了什么病?”
朱厚照便賠笑道:“沒病,沒病,爹,你好呀。”
看著朱厚照那滿頭蓬松的卷發,弘治皇帝聽到沒病二字,臉上更是慘然:“你這頭發,這頭發…”
“燙的。”朱厚照甩甩頭發,喜滋滋的道:“現在時興這個,拿著鉗子燒熱了,把長發一卷,這頭發便如波浪一般,爹,是不是覺得兒子面目一新。”
弘治皇帝捂著自己的心口,覺得心里絞痛的厲害。
朱厚照依舊得意洋洋的樣子:“爹,今時不同往日了。老方,你這樣看我做什么?”
方繼藩將眼睛別到一邊去。
只見弘治皇帝臉色恐怖。
朱厚照總算不是個沒眼色的人,便連忙給方繼藩使眼色,意思是讓方繼藩幫忙轉圜。
方繼藩是恨不得拍死這個家伙。
狗太子,你去燙頭倒也罷了,居然不跟我說,不曉得我方繼藩在西山就開了一個燙頭的鋪子嗎?肥水流了外人田啊。
可見弘治皇帝如此,方繼藩還是得站出來,他感慨道:“老爺啊,我聽說現在的年輕人,確實流行這個,不但燙頭,還要用染料將自己的頭發染的花花綠綠,還不只呢,男兒還在耳朵上穿洞,上頭帶著環子,還有鼻子上…也帶個鼻環,就如…牛一般,更有甚者,還穿著女人一般的花衣衫,涂脂抹粉,老爺,而今這樣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不像話了。”
弘治皇帝猛的打了個激靈。
這…不成妖怪了嗎?
方繼藩又笑吟吟的道:“可是您看朱壽,朱壽只燙了個頭,既沒有染色,又不曾穿上鼻環、舌環,不曾穿婦人衣。由此可見,朱壽還是分得清輕重,曉得利害的。老爺,這說來說去,還是您平時言傳身教的結果,如若不然,朱壽現在的形象,就更加糟糕了。老爺歷來圣明,家教甚嚴,教子有方,現在朱壽不過燙了個頭,這是國家…啊,不,這是家門之幸,是老爺德高望重的結果啊。”
弘治皇帝:“…”
邊上的茶客們,依舊喧鬧。
可這一桌人,卻都陷入了沉默。
朱厚照有點畏懼,暗暗點頭,忍不住佩服方繼藩,他想了想,也小雞啄米似的點著頭道:“老方說的是,當時他們還推薦我穿個金環、銀環什么的,我想到父親平時的諄諄教誨,立即拉下臉來,就嚴詞拒絕了。”
弘治皇帝默然了很久,似乎…對于現狀雖是不滿,卻也是無可奈何,撇開視線,只淡淡道:“去如意錢莊吧。”
朱厚照一甩自己如波浪一般的卷發,如蒙大赦的樣子。
弘治皇帝在前,朱厚照和方繼藩則并肩在后,方繼藩不禁惱火,低聲道:“你何時弄了一頭卷毛”
“我瞧著威武。”朱厚照摸了摸自己的蓬松的頭型:“而且…試一試又何嘗,老方,你也是年輕人,卻怎么暮氣沉沉的樣子,難怪你一事無成,什么事都不敢做,能成什么事。”
方繼藩咬牙切齒的瞪了瞪朱厚照,卻是無言。
如意錢莊的招牌,早就摘下來了。
不過它所占據的地段和修飾,卻是極好的。
那陳政直接抄家,他的鋪面,自然也就統統都查抄了,而如今,這里掛上了新的招牌西山錢莊。
牌子是掛了,人也換了一撥,不但開展了西山錢莊的業務,而且…還負責最后一點的退贓之事。
現在退贓的事,已是七七八八的都辦完了。
卻也有不少人不服氣。
畢竟,憑什么我投的多,就少退銀子我呢?
因而,這錢莊外頭還掛了牌子,滋事者以劫掠錢莊處理,打死不論的字樣。
弘治皇帝等人到了,見這里還算是平靜,似乎沒什么看頭,弘治皇帝便將方繼藩叫來,道:“繼藩,這贓款的退還,統統都辦完了”
“還有一些錢款無人來領之外,已退的七七八八了。”方繼藩老實回答。
弘治皇帝點頭:“老夫就是來看看此事的,這幾日,彈劾你的人,為數不少。”
方繼藩倒沒有太大反應,道:“可是兩位舅舅嗎?”
弘治皇帝搖頭,他眼睛一直都沒有在朱厚照的身上停留過,將他當做是空氣,板著臉道:“他們二人那性子,肯定是要鬧的,朕和皇后,自是不會理他們,可是御史江言,卻是上書痛陳你借此機會收買人心,且許多的款項出入不明,說你是假公濟私。”
弘治皇帝意味深長的看了方繼藩一眼,才又道:“這江言可曾投入銀子,進了如意錢莊嗎?”
方繼藩一愣,認真的想了想才道:“老爺,好像并沒有他投入銀子進如意錢莊的記錄。”
“問題就在此。”弘治皇帝顯然是有所了解的,他皺著眉頭道:“若他投了銀子,還可說他是公報私仇,可沒有投,他這奏疏,反響就不小了。”
方繼藩頓時臉色就變得不也一樣了,一臉幽怨的道:“原來老爺出來,是想來查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