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繼藩急著見了許多士紳,和他們入情入理的攀談之后,竟發現原來這世上到處都是背叛階級的個人。
大明的士紳們,果真是深明大義啊。
看來選吏為官,已是勢在必行。
他命人將這些‘民意’送去給了歐陽志。
吏部。
歐陽志看著這密密麻麻的‘民情’。
而后,呼了一口氣。
沉默了很久,他眼睛竟是有些微紅。
一旁為歐陽志整理著公文的司吏看了他一眼:“歐陽部堂,這…這是怎么了?”
歐陽志吸了口氣,拿袖子擦了擦眼角。
而后嚴肅的坐下。
這個司吏,是他從保定帶來的,最是信的過,是歐陽志的心腹。
歐陽志像是想了想,才道:“吾師送來的這些…你看一看吧。”
司吏點頭,撿起這些‘民情’一個個的看了。
而后,司吏的表情變得古怪起來,他小心翼翼的看了歐陽志一眼。
歐陽志道:“你有什么想說的?”
“這…恕學生無狀,齊國公送來的這些東西…哎…”司吏又嘆了口氣:“學生說實話,齊國公的名聲有些霸道。他請那些士紳來,那些士紳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啊。別看士紳們平日里在鄉中,都是腳跺一跺,地皮都要顫一顫的人,可在齊國公面前,他們算個什么?齊國公說選吏為官好,他們哪敢說一個壞字,齊國公就算說他們喜歡男人,他們不也得乖乖的點頭,喜洋洋的說個是嗎?”
司吏又抬頭小心翼翼的看了歐陽志一眼,歐陽志的面上依舊沒有表情。
不過…司吏已經習慣了。
歐陽部堂就是這樣的。
頓了頓,他繼續道:“所以學生以為,這些‘民情’,對于歐陽部堂沒有任何的幫助,齊國公雖是費了心了,可惜啊…”
只是良久…
歐陽志突然道:“你不懂啊。”
司吏愕然,眼帶不解的看著歐陽志,不由道:“還請歐陽部堂賜教。”
歐陽志緩緩閉上眼睛,而后眼睛睜開,看著這一沓沓的民情,眼中帶著幽深,道:“這是你的看法,可對我而言,恩師這樣做,這些民情,并非是恩師要給我的。”
“不是給您看的?”司吏一臉狐疑,更不解了。
“這是給別人看的。”歐陽志在短暫的沉默之后,才悵然道:“對外,這是恩師告訴天下人,你看,他的門生歐陽志做了吏部尚書,在折騰選吏為官,是要挖許多士紳和讀書人的根,這全都是恩師的授意,而我歐陽志,我歐陽志不過是尊奉師命而已,只是一時糊涂,情有可原的,而恩師,卻是罪無可赦。”
司吏的神色頓時變了,他震驚了,同時也明白了什么。
“學生懂了,歐陽部堂的意思是…齊國公此舉,是為了分擔歐陽部堂的壓力,此前,歐陽部堂乃是眾矢之的,可現在,這無數人的仇恨就都轉到了齊國公的頭上。他這樣做,看似是在胡鬧,其實卻在保護歐陽部堂?”
說罷,司吏忍不住在心里倒吸了一口涼氣。
看看人家歐陽部堂,為何能一飛沖天,除了自己有真本事,還是因為有這么一個恩師啊。
呃,別人家的恩師…
歐陽志緩緩點頭道:“吾師…哎…他是將我當做親兒子一樣看待啊,我這做門生的,雖是忝為吏部天官,卻還要受他的保護,說來…真是慚愧。”
他眼眶又紅了。
接著咬咬牙道:“恩師這樣大張旗鼓,他的心思,我這做門生的,已經明白。現在…我這不成器的門生,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吏部尚書任上,將事情辦好,不給恩師丟人,陸司吏,將那未起草完的章程取來,我要再看看,斟酌斟酌,推敲推敲。”
陸司吏一臉認真的應道:“是。”
歐陽志這一刻,已經化悲痛為了力量。
恩師的良苦用心,太令他慚愧了。
馬六甲國吉寶海港。
這馬六甲國建于百年前,占地并不大,屬于一個半島,北部幾乎被柔佛國所包圍。
而吉寶海港,恰好是在馬六甲半島的最南端,這座占地并不大的海港,早先,就被大明所借用,在這里修建了海港,大量的大明艦船,因要穿越馬六甲海峽,往往都會在此停靠。
不只如此,隨著四洋商行的興起,大明的商船,也往往會來此,帶來一些大明的寶貨。
大明的許多商品,都是天下最頂尖的。
茶葉、絲綢、瓷器,甚至還有最時興的棉紡品,甚至現在連眼鏡都出現了。
各國的商船,也會抵達這里,與四洋商行進行貿易,而后將這些貨物,運回國內。
這吉寶港在大明的經營之下,倒是蒸蒸日上,此前這里不過是個漁村,現如今,卻是人滿為患,一個個明式建筑拔地而起,無數的商賈在此川流不息。
西洋諸國,天竺諸國,還有大食的商賈,穿梭期間,每日,大量的艦船進出,盛況空前。
此處乃是通衢之地,地理位置極好,又因為關系著大明下西洋艦船的補給,甚至還有數百專門的兵丁保護,除此之外,大明的艦隊,隔三差五會來此巡航,保證其安全。
葡萄牙人偶爾也會來,雖然彼此的關系緊張。
可關系到了生意,他們到此,也絕不敢造次。現在雙方是劍拔弩張,可彼此之間雖有摩擦,大明的艦隊卻并未襲擊葡萄牙人在呂宋和爪哇的聚居點,雙方似乎很默契,且又小心翼翼的維護著心照不宣的關系。
早在數日之前,一支四洋商行龐大的船隊便抵達于此。
劉文善和劉瑾父子一下船,頓時受到了馬六甲吉寶海港宣慰使的熱烈歡迎。
劉文善等人下了船,隨即便向北行百里,會見了馬六甲國王。
馬六甲國王雖是熱情,不過倒也抱怨了不少事。
不過劉文善沒有在意,回到了吉寶港,住在了宣慰府的后衙廨舍。
在這里,一個臨時的行轅便組建了起來,內里是四洋商行的刺探們保護,外頭則是大明駐吉寶港的上百個官兵。
在這重重護衛之下,大幅的輿圖便懸掛在了墻壁上。
此時,劉文善正背著手,抬著頭,認真地盯著墻上的輿圖。
他淡淡的道:“那馬六甲國王,一再抱怨吉寶港的漢人與馬六甲的土人糾紛不斷,劉瑾,你如何看待?”
劉瑾本坐在一旁拿著茶盞,聽劉文善問到他話,便放下了茶盞,慎重的想了想,才道:“想當初,佛朗機氣勢洶洶而來,這西洋諸國,個個戰戰兢兢,風聲鶴唳,聽說我大明要下西洋,真是恨不得將我大明的船隊,接到他們的家里。可如今,佛朗機人擴張的勢頭被壓了下去,他們便開始嫌咱們在此扎根,垂涎于咱們的港口,恐懼于大量的漢商涌入這里了。爹,在兒子看來,這些統統都是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和他們客氣什么。”
劉文善看向劉瑾,卻是露出微笑,道:“這是人之常情,即便是兄弟,還有分不清的賬呢,何況是在此呢?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們才身負了重要的使命啊,只有將寶鈔推廣出去,自此之后,西洋諸國便不得不附庸了。軍事上的征服,終究難讓人心悅誠服,也不能長久。唯獨這經濟上的掌控,才是至關重要。”
劉文善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沉默片刻,又抬頭繼續看著輿圖:“你是四洋商行的大掌柜,換做是你,你打算在這里怎么做?”
劉瑾:“…”
見劉瑾不答,劉文善笑道:“你需好好學學這個,這是真正的經世之術,學會了,四洋商行將來才可壯大。”
劉瑾便肅然道:“是,兒子最近一直都在讀您的書,已經粗通了一些,可是…”
“那就不要急,慢慢的學。”劉文善坐下,呷了口茶,表情隨和起來,道:“接下來,便是要大量的出售我們帶來的貨物了,絲綢、茶葉、棉布、瓷器,能賣的,統統都賣,不只如此,咱們還得定一個規矩,既然要和我們做買賣,當然得議定好貨幣,各國的貨幣各有不同,我看四洋商行需和各國接觸一二,這采用的貨幣是什么,一切他們說了算。”
“他們說了算?”劉瑾一臉詫異:“這…這…爹…這不是便宜了他們?”
以往在這里,都是用真金白銀交易的,現在若是將主動權交給各國,這豈不是…
不合常理呀,劉瑾不解了…
劉文善笑吟吟的道:“要先取之,便要先予之,其實經濟學很簡單,你可知道,郁金香的泡沫為何會成功嗎?”
劉瑾:“…”
好吧,他承認,還學藝不精。
劉文善道:“回答不出?”
劉瑾道:“還請父親賜告。”
劉文善突然眼眸猛張:“貪婪!一切的經濟問題,都源于此,人心是最貪婪無度的,若能利用這一點,就可無往不利。”
劉瑾這一次,記住了。
劉文善這才淡淡道:“這一次,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