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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四章 感嘆

熊貓書庫    戰國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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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東方泛白的時候,一隊楚人士兵朝著這邊走來,看起來是要準備換防。

  副旅帥從身后取出了火繩,就在城門附近點燃的盆火上點燃,分發下去。

  那一隊楚人士卒還不知道什么情況的時候,幾個壯漢便點燃了鐵雷投擲了過去。

  爆炸聲一響,就是最為明顯的信號,早已經潛伏在城外的那一旅立刻沖向了城門。

  副旅帥則在爆炸響聲傳來的時候,帶隊沖向了城中,趁著換防混亂的時候大肆沖殺。

  城中守軍也不知道來了多少人,再加上本來他們遠離前線,根本沒有料到墨家會奔襲數百里直接攻打上蔡。

  這四十余人從城門沖殺到了城中宮殿區,居然沒有受到任何有組織的抵抗,幾十人的隊伍一沖就散,然后便裹挾著更多的人向后奔逃。

  最終只有三百余人困守在原來蔡國的宮殿區,偷襲突擊的這四十多人才停下。

  太陽升起的時候,這一個旅已經突入了城中,控制了城中的大部分。

  幾個連隊駐守在城墻和城門處,剩余的則包圍了剩余的三百多楚人。

  內城還未攻下,墨家上蔡縣政府已經在城中掛牌成立,原本潛伏下來的、亦或是身份秘密的墨者紛紛站出,很快就井然有序地將城中的情況組織起來。

  民眾既不驚慌,也不訝異,仿佛早已料到一般。

  不少人甚至跑到了軍隊附近,不說簞食壺漿,但卻很熟練地售賣起來他們家中的東西,因為他們知道墨家連守城的時候拆個房門都給會登記賠償,這在幾十年前就已經傳遍天下,更遑論現在。

  民眾不斷售賣貨物,而且還收紙幣,因為紙幣在這里意味著硬通貨——可以買鹽、鐵、布這三大件,至于能不能換成黃金,民眾并不關心,那是泗上大商人要關注的事。

  甚至有販賣樵木者主動建議說,內城的城門都是木頭的,要不然多買一些柴草堆積起來放火燒開內城的門,他可以給墨家一些優惠,便宜一些云云。

  內城之中,負責駐守城邑的貴族帶著從奴家臣們想要做最后的抵抗,手下還有三百余人,但越來越多的本地人逾城逃走,無論如何也是守不住了。

  外面墨家的軍隊已經開始準備進攻了,看著城下民眾正在幫著堆積木料柴草和砂石,人聲鼎沸,內城上的貴族只能長嘆。

  作為參與了宮廷政變的貴族,他受封為上蔡縣公。

  早在政變之初,他就建議說要好好看看墨家的書,誰是朋友誰是敵人要分清楚。

  現在的楚國,對貴族而言,誰是敵人?庶農工商都是敵人,至少是不可以信任的那批人。

  爭取民心,怎么也爭不過又有義、又有道、關鍵還有錢的墨家。

  因為貴族不可能放棄自己存在的基礎,沒有封地、宗法制和公田勞役的貴族就不是貴族。

  與其這樣,不如好好對待貴族自己人,給予更大的利益。學齊國也好、復禮法也罷,但一定要搞清楚自己的屁股坐在哪。

  不然的話,貴族能給民眾三分的利,墨家能給八分,不能用利益來誘惑民眾,否則今日有利便跟你,明日無利便反你,那是不行的。

  再者爭庶民農工之心爭不過墨家,那就不如徹底放棄,真正地建立一個貴族的樂土。

  比如上蔡,就不應該延續原來的政策,而是應該強制收回土地,武力征服,重新劃分給士階層,只有這樣這些新得利的士才知道為誰而戰、為何而戰。

  至于可能的反抗,就應該依靠屠殺來解決,畢竟民眾軟弱,只需要殺掉帶頭的,剩下的就都老實了。

  此時被困的上蔡縣公貴族出身,年紀也不過四十,自小就讀了很多墨家的書籍。

  因為楚國不少貴族和墨家的關系密切,比如附近陽城的陽城君,就和墨家的頭目之一的孟勝曾經關系極好;墨子是當年在大梁城戰死的魯陽公的師友;公輸班和墨子關系非同尋常…

  他略大后,泗上的紙張書籍已經開始出現,適那時候就已經開始掌握宣義部,墨家也開始在泗上慢慢崛起。

  各式各樣的文章,通過紙張和印刷術的壟斷,在市井間打敗了那些依靠嘴傳心教的其余諸子;融合了后世之多思潮的學說,擊潰了在這個社會轉型期那些對社會發展錯誤的認識;技術進步和不知從何而來的良種高產作物鑄造了一種墨家道義和吃得飽的關聯…

  他也看了不少。

  但和有些貴族庶子不同。

  某些貴族庶子看了這些墨家的書之后,腦子一熱,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屁股坐在了哪里,居然真的相信了平等兼愛同義之類的說辭。

  貴族庶子搞不清自己的屁股坐在哪,還算可以理解,畢竟宗法制之下,庶子也是低嫡子一等的。

  可最讓他差異的,是一些明明有嫡子身份的貴族,居然也信了墨家的那番話,居然也真的開始考慮庶民得利之類的事。

  他則不同。

  他看了墨家的很多書,初看之時,頓覺醍醐灌頂,原先一些沒有想明白的事情頓時想明白了,然后逆而用之,清醒自己的屁股坐在什么位置,然后將墨家那番關于矛盾利益的觀點接受之后,逆用之下,居然效果顯著。

  為此,他甚至游歷過泗上,還在泗上求學過一段時間,見識了一下楚國一些邊遠地區,以至于還前往了九嶷山等原始聚落所在的位置。

  看著墨家總結出來的樂土之說,考慮著墨家宣傳的生產關系要適應生產力的發展這番話,他大有所悟。

  譬如九嶷等地,按墨家所言那是上上上重的樂土,在使用石器刀耕火種的邊遠部落,氏族公社的殘留極為嚴重。

  譬如在泗上,工商業發達,很多村社是圍繞著泗上的工商業展開耕作調整作物的,人與人的交流極為頻繁,所以在泗上根本沒有貴族存在的土壤。

  譬如楚國的一些城邑,墨家影響的就深;而另一些城邑,墨家影響的就淺。

  調查研究之后,他覺得墨家說的話很有道理。

  但是,他走的路可墨家走的路截然不同。

  道家所謂,萬物自化,意思也差不多。

  只是墨家更激進一些。

  墨家認為,生產力在進步,所以要改變貴族統治的現狀,改變舊時代的一切,用新的規矩、道德、人與人的關系,來適應鐵器火藥作坊機械時代的來臨。

  并且要用理性的說知之術,來推斷新時代之下什么樣的規矩道德和人與人的關系才是符合的,而不是要靠漫長的萬物自化。

  那時候尚且還不是上蔡縣公的他忽然想到,如果時代的進步催生了這一切的改變,比如說鐵器牛耕以及泗上作坊的器械等等,催生了新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和規矩。

  那么…為什么不摧毀這一切,從而摧毀生產力,以適應落后的生產關系呢?

  墨家書上的道理說的很清楚,但墨家的意思就是時代必須進步,庶民必須得利。

  可反過來,為什么一定要往前走呢?為什么就不能往后走呢?

  他想,孔仲尼的那一套,之所以不行了,那是因為各種技術的進步和發展,所以孔仲尼奔波了一世都沒有結果。可如果毀掉這一切呢?那豈不是貴族的統治就可以千秋萬代了?

  譬如泗上的新式的紡織機,對于貴族而言并無必要,即便沒有這個東西,貴族依舊可以穿衣吃飯,從不用自己動手從事賤業。

  譬如泗上的各種鐵器,若是沒有這些東西,庶民根本沒有辦法以家庭為單位生產勞作,只能選擇依附于村社封地之中。而貴族并不需要這些東西。

  種種這些,都是如此,于是他思索許久,終究想出來一個可以徹底解決楚國越來越多的人被墨者宣傳所蠱惑影響的辦法,而且是從根源上解決的辦法。

  那就是保持現在的制度不變,而摧毀進步的生產力,從而讓生產力水平和舊時代的規矩制度相適應。

  毀掉一切從泗上傳來的技術進步,封鎖邊境,不準商人流動,焚燒所有的紙質書籍。

  重新創立一批當初的士階層,圈地為封地,不準士階層從事工商業,只能選擇作為武士自小脫產訓練,重新創造一批士階層,實現基層的統治。

  民不得變業,規定農夫就是農夫、工匠就是工匠,不可以隨意變換自己的身份,子承父業,父子相承。

  民眾不得遷徙,隨意遷徙逃亡者,村社連坐。

  將已經變革國的陳蔡之地重新分封化,收攏牛馬,禁止用牛馬耕種…

  至少,他以為這樣做是可以徹底解決天下大亂的問題的,然而當他提出這個說法之后,有人笑問道:“你這么做,怎么有兵力和武力打得過泗上呢?畢竟天下不是只有一個楚國,你這么做縱然防的了泗上的滲透,可你能讓趙魏韓秦齊燕都這么做嗎?打不過的話,你說的這些又有什么意義呢?這又何異于冬天太冷你說把太陽拉近一點就暖和了呢?”

  他只覺得那些嘲諷他的人都愚昧無知,根本不知道如今天下大亂的根源是什么,更不知道天下這么亂天下貴族遲早要完。

  政變之后,他終于憑借自己的才能和家族的勢力,受封為上蔡縣公,一腔的報復正準備嘗試推廣,卻不想墨家已經攻入了城中。

  “哎…”

  站在內城城墻上,他長嘆一聲,心道自己所想的這一切,怕是再也沒有機會實施了,那些嘲笑過自己的人,將來終要死在愚昧和愚笨之中還不知道死的根源是什么。

  “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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