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說,眾人的心思都活絡起來。
心想,巨子的命令是佯攻,在達成這個大目的的前提下,是可以搞一些小動作的。
奪不成也不影響大局,奪成了便是大功一件,少不得是要上報獲譽的。
幾個骨干們商量了一下,研究了一下斥候們帶回的情報,都覺得極為可行。
定下之后,一面立刻派人向上面報告,一面抽調了四十多人的骨干精銳,絕大多數都是墨者,由副旅帥帶隊,偷襲上蔡。
全旅會在夜里出發,等到天一亮如果成功打開城門就動手。
此時的上蔡,尚沒有感覺到臨近的危險。
城中相較從前,有些蕭條,很多男人要么被抓去出征從軍要么就是去征調運送糧草。
這里地勢平坦,一片平原,幾乎沒有山石,在黃河決口奪淮入海這樣的大災之前,這里和泗上一樣,都是極其適合發展農業的地方。
只要技術得當人口不至于太多,黃河不絕口,這里正是最好的基礎商品糧基地。
等宿麥、鐵器、壟作、新作物傳播過來后,這一處靠近陳和宋的城邑愈發的富庶。
上蔡種植了大量的芝麻,城中之前也有不少人開辦了榨油的作坊,用以和泗上貿易。
小麥的產量很很高,也可算得上是楚國淮西地區的糧倉之地。
當年王子定叛亂被平定之后,這里成為了楚國非都城區變法最深最早的地方。
大量的本地貴族因為參與了叛亂被清洗,楚王下手兇殘,殺起人來比墨家要狠得多,因為墨家還要講究道義和法律,王權針對叛亂不需要。
屠戮了貴族之后,將田地授予民眾,民眾對于貴族被殺的人頭滾滾也沒有多少同情,人的悲歡總不相通。
授田之時,正是楚國和墨家的蜜月期,還有三晉那個共同的敵人,還有越國這個替楚國擋槍的存在,還有楚王需要的大量貸款和農具技術的支持,使得墨家在這里的活動極為廣泛。
除了沒有收稅、征兵、執法的權力之外,民眾有什么事也會直接選擇找墨家的人解決。
憑借著變法,楚王重整了陳蔡之師,也使得陳蔡地區日漸富庶。
然而墨家的道義,注定了越富庶的地方越流行的廣泛,墨家滲透的深淺程度和諸侯國各地的富庶程度有直接關系。
上蔡的富庶、變法,也造就了上蔡墨家道義講學的流行。
雖然幾年之后楚王開始覺察到了危險,但滲透已深,已經難以拔除。
王子良夫政變之后,陳蔡地區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政變之前,上蔡的官吏是流官委任的,并不是正牌貴族,也沒有封地,而是領取楚王的俸祿,這些俸祿或是源于稅收,或是源于墨家的貸款。
紙張和簡易文字的傳播,使得更多的落魄士階層可以學到知識,擁有了統治能力,打破了大貴族的壟斷——木簡、楚篆之下,識字成本極高,使得貴族壟斷了這些知識。
落魄士人基本上都已經淪落到了庶民的身份,沒有封地沒有大家族,他們作為官員,其權力基礎來源于楚王,而非是自己的家族。
所以這些楚王提拔起來的變法派的士人階層,是忠于楚王的,也是忠于正式的太子的,哪怕太子臧沒有生育能力,這不妨礙他們尊從楚王的命令。
正所謂,士為知己者死,楚王給了他們從庶民到一方官員甚至縣公的機會,他們自然會選擇報效。
楚國變法派的武力基本盤,只是楚王直轄的王師新軍,和陳蔡之變之后的陳蔡地區的自耕農軍隊。
貴族們搞定了都城王師之后,陳蔡地區當然也逃不過清洗的命運。
楚王變法犯的錯誤之一,便是擔心墨家對軍隊的滲透,使得陳蔡之師的主官們都是王族貴族。
畢竟楚王變法的目的,不是為了當人民公仆,而是借助庶民的力量來打壓貴族,維系自己直系家族的統治。
墨家在民間的滲透,楚王管不了,也沒法管;可在軍中的滲透,楚王極為不安,故而只能是再培養出來一批新貴族,進入到軍隊之中。
政變之后,這些軍中貴族立刻投效了他們真正的盟友——王子良夫和舊貴族。
因為他們要反抗就是作亂,他們之中沒有人有資格繼承,那么為什么要反抗呢?
倒是一些忠于楚王的官吏要么自殺、要么起私兵反抗被處決、要么被貶為庶民。
現如今上蔡地區的土地還沒有收回,貴族們也明白分出去的東西再要回來是不可能的,畢竟真正在這里利益相關的舊勢力貴族們已經被楚王殺光了。
新的縣公不再是流官,而是貴族出身,封于此地,基本上等同于是半世襲了。
政策雖然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是民眾的生活因為楚墨開戰受到了極大的影響。
工商業者難以做生意,而陳蔡等地的鹽、布、鐵等物,基本都是源于泗上的,同時陳蔡地區的芝麻油等作坊也是賺取泗上的錢的。
農夫雖然不做工商,可是鹽價日漲不說,還要承擔更多的稅賦。
要打仗,得有錢,有糧,有民夫,有人。
陳蔡富庶,那么陳蔡當然就要多出錢,多出人,多出糧。
征兵、勞役、運糧、筑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人心便多有怨怒。
怨怒的最狠的一批人早早找到了在上蔡潛伏下來轉入地下活動的墨家的縣委,剩余的人怨怒之后也只能接受。
墨家的宣傳根本禁絕不了,市井中整日傳言,當年適去郢都的時候,楚王與之密談,說是將來后世子孫有害民之舉,煩請墨家除害。
這種謠言急劇殺傷力,不是說民眾對楚王多么忠誠,而是因為民眾已經越發認可了害民利民之說。
越富庶的地方,越容易滋生墨家活動的土壤,墨家的道義也就能夠講的更清楚。
反倒是一片烏黑的時候,人們從未見過光明,所以也就無所謂反抗;而最期待光明的,不是一片烏黑的夜,而是東方泛白已經能夠隱約看到光明的時候。
謠言、童謠,每日都在流傳。
人心惶惶,人心不安。
前一陣有人為了逃避去當民夫而選擇逃亡,被人抓住后施以墨刑,也就是在臉上刺字,為五刑之一。
既懲罰了犯人以為警戒他人,也不影響當兵當民夫。
然而在城中,那個被抓的人大聲喝問:“我又不姓羋,我是九州諸夏之人,諸侯有國、大夫有家,楚國興亡與我何干?”
當街行刑,匹夫樣的人物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貴族們心驚之余,對于墨家也就更恨,覺得墨家的道義和文字紙張等的傳播,實在是太過蠱惑人心,竟然連匹夫都能說出一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于是為了以儆效尤,改墨刑為劓刑,割掉了鼻子。
結果第二天就有傳言,說是這就是貴族定法法不為所知的樣子,說什么刑就是什么刑,根本沒有具體的律法作為標準,還是墨家的法更好一些。
貴族們立刻派人出來辟謠,解釋道:如果法律太清楚,那么不良的庶民就會鉆法律的空子從而做不法之事。之所以不用成文法,那正是為了保護庶民,庶民應該相信真正的君子,這樣才能讓那些作奸犯科之人找不到空子可鉆。
其時城中皆笑,心說這些道理七八年前就已經在市井中辯論過百余次了,你們這些人過了七八年還是講七八年前就已經辯不贏的屁話,當真可笑。
民眾雖怨,但是統治的秩序猶在,并沒有人振臂高呼。
因為真正想要振臂高呼、有能力組織、有威望的人,基本上都已經成為了當地的墨者或者外圍成員,遵守的上級的命令,潛伏不動。
畢竟原來上蔡就有兩個政府。
一個是明的,負責征稅、征賦、徭役、懲罰。
另一個是暗的,負責結社、講義、教育、醫療、工商。雖然比如醫療之類的實在簡陋,最多也就是一些土手段,可總比沒有強。
這本該是政府的一體兩面,但卻被墨家在諸侯國生生搞成了分裂。
講義、醫療、工商、技術,這都是賤業,本來也是貴族不管的,而真正的統治階層正是血統貴族。
如今這種分裂的態勢更加明顯,也就導致了上蔡暫時的安穩:明面的政府正在征稅征賦、暗的政府一動不動,自然也就沒有第三方的力量站出來煽動、組織。
因為通訊手段的緣故,城中的墨者并不知道墨家這一次的偷襲計劃,他們在楚墨開戰之初接到的命令就是藏好,等待時機。
所以哪怕是城中的墨者都不知道墨家的一支軍隊已經潛伏在了城邑三十里之內。
是夜,月微明。
四十多精銳已經潛伏在城下。
上蔡的城墻不高,只有六七米,而且還是舊式的夯土墻。
這些偷襲的精銳手里那些小鐵鏟和繩索,帶著短劍和燧石短銃,都是旅中的精干力量,藝高人膽大。
等到半夜,副旅帥帶頭悄悄來到了城墻下,用小鐵鏟悄悄在城墻上摳出一個小坑。
他是軍官,也是這支小隊臨死組織的墨者代表,這種事他必須帶頭上。
六七米高的城墻本來就有一定的坡度,挖了幾個小坑之后便可以攀附上去。
爬上了城墻,幾名按照慣例守城的楚人士卒已經睡著了,因為戰爭似乎距離上蔡還很遠,并沒有太高的警惕性。
先上去的四個人捅死了兩個楚人士兵,將繩索放下,其余人也都順著繩子爬了上來。
這些人蜷縮在城墻上,直到看到外面傳來了幾縷閃光,知道主力已經到了城外。
傳遞消息的信號,是個簡單的依靠鏡子和青銅以及鯨油燈燭做的簡易信號燈。
這時候距離天亮還有些時間,他們要等到天快要亮的時候再動手,因為城中成建制的守軍不多,不需要趁著夜晚沖殺造成混亂,而且夜里偷襲也確實不太方便。
天快亮的時候,這四十多人已經分成了幾個小組,摸到了城門附近。
守門的士兵只有幾個,也都已經困得不行,強自支撐著等待天亮。
忽然間幾道黑影閃過,守門的幾個士卒就悄無聲息地倒在了地上,留了兩個活口堵住了嘴后,副旅帥帶頭悄悄打開了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