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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爭鳴之困(三)

熊貓書庫    戰國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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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農家眾人壯志未酬而激烈滿懷相比,楊朱學派的孟孫陽等人卻是一臉輕松地看著即將收獲的成片農田。

  楊朱已老,孟孫陽如今已是楊朱學派的領袖人物。

  原本的楊墨之爭,如今已然和解了許多,雖然在道義上雙方仍舊咬著自己的底線不松口,可在一些道義上雙方也都開始吸收對方的精華。

  此時正是秋收秋種的時節,宋國算是溫暖,大可以兩年三熟,這些年農業技術的進步基本源于泗上,宋國距離最近,受到的影響也最大。

  各色的作物在廣袤的田野上枯黃,忙碌的民眾無暇去過問過路的孟孫陽等人,孟孫陽看著忙碌眾人臉上的喜悅之色,面帶笑容。

  “先生,這一次我們得以施政,應該做什么呢?”

  一名弟子的詢問引來了孟孫陽的笑聲,一眾弟子紛紛聚在孟孫陽身邊。

  “昔年,我隨楊子前往宋國游歷,在商丘的時候住進了一家旅店。旅店的老板有兩個女人,一個漂亮的我看到都覺得漂亮,另一個丑陋的實在是…嗯,實在是丑陋。”

  “可奇怪的是,那個相貌丑陋的,在家中的地位卻高;而那個楊子和我都覺得漂亮的,在家中的地位卻低。”

  “楊子好奇,便問之。店主說,那不是你們的女人,你們覺得漂亮的我卻覺得丑陋;你們覺得丑陋的,我卻覺得漂亮。我讓我認為漂亮的地位高貴;讓我認為丑陋的地位卑微,難道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嗎?”

  “是故樣子感嘆曰:行賢而去自賢之心。”

  “如賢、如美、如丑,天下萬人,便有萬種看法。墨家同義兼愛,認為天下有一個普遍適用的道義,有時候墨家的政策,便難免有行自賢之謬。”

  “他們以為他們做的是賢事,實際上卻未必。譬如海陽運來的蔗糖貴且甜,墨家每人發一個讓他們吃,可偏偏有人不喜歡甜,那這算得上是做好事嗎?”

  “你我當也自省,天下亂,我等當然要行賢事,只是行賢,切莫行為自賢。”

  自賢者,做自以為好事的好事。

  弟子們一直接受的都是楊朱學派個人主義的教育,并不認同墨家的人是社會的人、人是天下的人、人是一切關系總和的定義,認為人是單獨的、個體的、每個人都是與眾不同的。

  看似楊朱學派和墨家不可能共存的道義,卻在天下大亂、貴族為蠹的背景下,可以聯合在一起,這便是此時的時代。

  楊朱學派不是避世的,而是入世的,積極參與天下政治的,個人主義的種種想法有一套整體的體系,而且也不得不面對個人與國、個人與天下的關系,有些更為深奧的道義非是弟子可以理解的。

  孟孫陽說完楊朱當年所經歷的這個故事,弟子們若有所思,或有人小聲問道:“先生以為,墨家在宋國變革土地制度的做法,實際上未必對?有些人固然希望有自己的一塊土地;可有的人卻很希望做人家奴并且很高興;而且他們分掉了貴族的土地也是損害了貴族的利使得貴族不高興,這似乎也不對…”

  這弟子說的這種情況真實存在,人是社會的人,也有整體的階層利益,但到單獨的人,便未必如此。

  譬如封地制度下,一些人作為封主的家臣、家奴、圉奴、圃奴,那是相當的開心,甚至于舍不得主人,和主人產生了某種依存之后的親密。

  這樣的人,強制他們耕種土地、分給他們土地,他們反倒怨恨,有甚者可能還會想著替被墨家搞死的主人復仇。

  如果楊朱學派只是那種無腦的、膚淺的個人主義,實際上這個問題是無解的,也必然是要反對墨家的:墨家所謂民為神主,萬民之意為義,萬民之利為利,按照膚淺無腦的個人主義那肯定是要反對的,多數人的利憑什么要壓到少數人的利,這是傷害了少數人。

  然而楊朱學派并不是。

  面對弟子的問題,孟孫陽反問道:“不拔一毛以利天下的前提,是不悉奉天下以養一人。在不能做到不奉天下以養一人的情況下,談什么不拔一毛以利天下那是可笑的。”

  “如果悉奉天下以養一人,本身就是不合理的,那么這種不合理的利被取走后的不高興,我們為什么要在乎呢?”

  “當每個人都有毛可拔的時候,才有資格談不拔一毛天下可治。如今天下雖大,又有幾人可謂能拔一毛?”

  孟孫陽的師弟子華子稱贊道:“然!昔者,楊子言:善治外者,物未必治;善治內者,物未必亂。以若之治外,其法可以暫行于一國,而未合于人心;以我之治內,可推之于天下。”

  這也算是楊朱學派和墨家的重大分歧之一。

  墨子曾經定義過線段和點,他稱點為線段之體、線段為點之兼。

  墨家的兼愛也好,同義也罷,將人看做一個整體,即為兼人。

  楊朱學派則將人,看成是一個又一個單獨的個體,稱之為體人。

  兼與體,并不是集體主義和個人主義的爭端,而是關于“人的本質”的一種爭端。

  脫離了社會、脫離了階層乃至于脫離了一切社會關系的人,到底是不是道義中的人?

  墨家經過適的修正后,是將天下看做一個整體,認為天下的運行自有其規律,可稱之為天志,也就是說人是社會的人,考慮問題的時候考慮的是人的集合體,考慮的是整個天下的規律。

  而楊朱的個人主義,則是用感性去看待人,所謂人格、人欲,將天下視作是無數個個體的人存在的現實,所考慮的一切都是基于單個的人。

  而這兩種爭端,在反封建貴族的時候,其實雖然不可調和,但卻是可以合作的。

  極端的個人主義自由,會導致貴族制度的解體。

  極端的以天下多數人的利益的民主主義也一樣會導致貴族制度的完蛋。

  子華子生于三晉,歷史上他有句極為極端的“貴生”之言。

  當時是魏韓開戰,韓國丟失了不少的領土,韓侯大為郁悶,于是子華子去勸告。

  子華子問,現在給你天下,砍掉你的手,這天下你要嗎?

  韓侯說我肯定不要啊。

  子華子便說,由此可以推論,在你的價值觀中,天下不如你的手貴重。

  而你的手都比天下貴重,你的身體又比手要貴重,你現在丟了幾座城邑就唉聲嘆氣像是要死了一樣,長期以往必然傷身,然而你的身軀在你的價值觀中是貴于天下的,你卻為了幾座城而傷身,你就是個傻逼啊。

  韓侯稱善,楊朱學派貴生之名傳于天下。

  若以后世民族國族的角度去看,子華子的這番話簡直是要被吊死的,但于此時這番話卻說得通。

  子華子不會去和墨家的墨者說這個道理,因為他要是問利天下和手墨者要哪個,墨者肯定回答那還用問嗎肯定是利天下啊。

  而他和韓侯說這番話,是因為此時天下沒有韓族、魏族,韓國的城邑對于韓侯來說只是私產,韓侯丟了幾座城就和老百姓丟了一條狗差不多的心情,所以才會郁郁不樂。

  既然整個韓國都是韓侯家族的私產,那么丟失幾座城邑也就是丟了點東西,又為什么憂愁呢?

  況且,魏國奪走了韓國的城邑,一不屠殺、二不掠奪、三者三晉同文、四者三晉同軌,無非就是換個封君繼續原來的統治,這和后世還不一樣,子華子的這番話于這個時代說出來一點問題都沒有。

  子華子此時提及楊朱,想說的并不是這句話,而是借楊朱的這句話,引出他對于天下治亂的思索。

  “為人者皆有一世,人之一世,大可分為全生、虧生、死、迫生。”

  “全生優于虧生、虧生優于死、死優于迫生。”

  “何謂全生?六欲皆得其宜也。所謂虧生者,六欲分得其宜也。虧生則於其尊之者薄矣。其虧彌甚者也,其尊彌薄。所謂死者,無有所以知,復其未生也。所謂迫生者,六欲莫得其宜也,皆獲其所甚惡者。服是也,辱是也。辱莫大於不義,故不義,迫生也。而迫生非獨不義也,故曰迫生不若死。”

  六欲本是諸夏的學說,連同黃泉、彼岸之類的說辭,也不是隨著佛教傳來,而是佛教本土化翻譯安上的,和上帝一樣,借本土之詞而達到傳播的目的。

  戰國時候的墓葬中就有“彼岸、樂土”之類的說法。

  六欲者,在楊朱學派中基本上就是人的基本生理欲望。

  如此,其實楊朱學派之所以能夠成為天下顯學,以至于“天下之士,不歸于楊、即歸于墨”,乃至于儒家學說在經過孟荀魔改之前被楊朱和墨家逼得幾無立足之地的原因,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楊朱的利己,說白了最為高等的“全生”,也不過就是達成人的最基本的生理欲望是合理的,是應該的,是天賦人之權。

  而最后把全生、虧生之類搞成養生玄學的,不過是因為底層“迫生”者不認字也沒機會學這些學問;而能學這些學問的,基本上在物質上已經滿足了生理需求才搞出來的玄妙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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