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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新略(七)

熊貓書庫    戰國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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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說到經濟的問題,便難免會引發諸多的猜測,有人起身問道:“田剡如果從貴族手里搞錢呢?那樣的話,庶農工商未必能能夠識破,他們反覺得田剡許是明君。”

  幾個人點頭,適則鄭重道:“你這話說的有很大的問題。”

  “以天志而說知,勞動是創造財富的手段。”

  “貴族不稼不穡、不織不紡,哪里來的財富?國君從貴族手中攫取財富,最終攫取的,難道不還是庶農工商的嗎?”

  “現在有一片土地,國君問貴族征收田畝稅,那么貴族的錢又從誰的手里拿?貴族原本問庶農收二十錢,現在國君要十錢,你覺得貴族們還是問庶農收二十錢給國君十錢?還是直接問庶農收三十錢給國君十錢自己再留下二十錢?甚至可能問庶農收四十錢?”

  說話的那人素來知道適在一些原則性的問題上看的極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也知道自己沒考慮到這一點,急忙認錯。

  從當年墨子去世前,適開始整理墨家的言論并且形成體系之后,對于天下最重要的一冊便是《國富》或者稱之為《富國》,因為對于天下的“義”而言,這篇文章是一篇向貴族宣戰的檄文,一篇證明貴族是蠹蟲、是不勞而獲的庶農工商推翻他們是合理的檄文。

  既然財富源于庶農工商而非貴族自己,那么從貴族手里拿錢,等同于從庶農工商手里拿。

  貴族不勞動,哪里來的財富呢?既是要拿財富,總要從有的地方拿,而不是憑空變出來。

  如果沒有泗上墨家,其實貴族的日子很好過,民眾們習以為常以為天經地義。

  可現在墨家做了這么多事,做了這么多的宣傳,使得民眾有了對比。

  適一直在說,黑暗中透出曉光的時候,是人們最愿意去追求光明的時候。相反,無邊的暗夜之下,最黑暗的午夜,人們卻往往習以為常。

  齊國距離泗上太近了,近的泗上墨家可以切斷齊國任何改革的路,把齊國田氏任何富國強軍的想法逼到反向。

  高孫子其實心中已經折服了大半,但他依舊擔憂,于是道:“不能夠寄希望于敵人愚笨。齊國以魚鹽之利而富,齊地也有借管子之名的學派,也曾參與我們和楊朱、列御寇等人的爭論,齊國不可謂無賢。”

  一說到這,適忍俊不禁道:“管子學派,多是賢才,但他們不能夠適用于這個時代,也不適用于現在的齊國。”

  “譬如一塊金子,你不能說他不是很好的,但現在你在荒漠之中,金子和一塊麥餅,你會選擇哪個呢?難道說,選擇了麥餅就可以說金子如麥餅好嗎?”

  “管子學派的精髓,在于官山海。”

  “這個聽起來很好,但有個問題。”

  “官山海可以充實府庫,可前提在于,官山海能官的住。這就是我為什么說我們要從齊國撤軍,但卻要簽訂和約的原因。”

  “官山海和《侈靡》的前提,是齊國是封閉的。齊國的鐵器只有官山海能售賣、齊國的食鹽只有官山海能售賣、齊國的貴人富戶不能從別處買到貨物、齊國無業的流民不能夠前往他處謀生、齊國可以管控任何在官山海之外經營的工商礦藏。”

  “這些齊國都能做得到嗎?他做不到,那么談什么官山海?”

  “齊國想要靠官山海充實府庫,不是不行,先要打敗我們,不允許泗上的貨物鐵器進入齊境、或者課以重稅。”

  “然而現在齊國打不過我們,他想要打過我們,得有錢武裝甲士、編練士卒。然而他不官山海,卻又弄到錢。弄不到錢,就不能武裝甲士編練士卒。不能武裝甲士編練士卒,就打不過我們…”

  適就這這個死循環一連說了數遍,說到后來,他伸出手比了一個圓環道:“這是個說知術中的死循環,他解不開。

  對于齊國的處境,其實適所理解的,遠比他人深刻,因為前世他曾學過這么一段痛苦的歷史,而這段歷史的解決方法只有一個。

  官山海政策的確可以使得府庫充足,可是前提是列國不能干涉、是各國的經濟處于封閉的內循環,是排除掉泗上墨家的存在和逐漸發展的大規模的跨地區跨國境的商品交換。

  適不是沒考慮過齊國可能變法富強的可能,但他絞盡腦汁,始終想不到齊國在泗上就在眼皮子下有任何變強的可能。

  無關稅、允許墨家在齊地開辦鹽業和礦業這兩個絞索一套,齊國掙脫不開,因為齊國沒有足夠強大的萌芽狀態的工商業資產階級做掙脫的主力;也沒有一支以“利天下”為信念但卻謀劃資產階級革命的政黨做先鋒駟馬。

  到頭來,適覺得墨家的這兩道枷鎖一上,齊國必然是憤怒遍野,不但不會強大,只怕內部矛盾越發深重。

  齊魯西南地區,適無論如何不會占據,那會嚴重刺激到天下諸侯,也會將墨家的整個重心都牽制在齊魯西南地區,使得難以完成整個的南下戰略的布局。

  高孫子是認可那個南下大略的,他唯一擔心的就是這一次會給齊國一個發展壯大的機會,畢竟看上去墨家幫著齊國內部掃清了很多的矛盾。

  高孫子已經不再作聲,在那里低頭思索適所說的這些話。

  有人起身道:“如此說來,齊國無論如何都沒有未來了嗎?說知之術,是可以推斷出來全部的可能嗎?”

  對于未來,墨家內部一直都是傾向于“可知”、可以“推論”的。

  這不是適帶來的改變,適只是墨家的修正分子,而他當初投身墨家的時候就源于墨家有極大的改造空間和內部的一整套邏輯體系。

  之前有人說天命不可知,有人說天命玄奇非人可曉,也有人說當年武王伐紂知曉天命的人已經隨著殷商的滅亡而滅亡,也有人所當年武王問箕子微子天命事隨后重病不起…

  當年彭生曾問墨子,你說什么說知天志之術,難道未來是可以知曉的嗎?未來的事,不是你們的說知之術可以知曉的。

  墨子反問道,假使你爹媽馬上要死了,一天之內你要是能趕回去他們就能活。現在距離假使百里,一匹馬、一頭牛,你認為你爹媽是死還是活?你爹媽現在是又死、又活,但死活取決于你的選擇,你怎么能說未來不可以知曉呢?

  墨家尤其重視“推論”,因為墨子認為“言足以復行者,常之;不足以舉行者,勿常。不足以舉行而常之,是蕩口也。”

  也就是說,任何一個想法,能做你就宣揚他,不能做你卻宣揚他,那就是胡扯。這是用來抨擊儒生的,因為墨子認為儒生那一套聽起來很好,但是沒有實際的操作性,不可能做到,所以聽起來再有道理那也是胡扯。

  這些東西,被適修正了之后,墨者們對于邏輯推理極為重視,而歷史本身是有邏輯可尋的,這就是墨家樹立的史觀,導致了更為玄奇的“歷史”和“政治”有時候也是可以推理、知曉未來的宏觀走向的。

  現在齊墨戰爭結束之后的天下局勢,需要一個推理,一個推論,由此才能確定墨家的下一步走向。

  適之前的推論都是在說齊國不可能強盛了,這是為了說服高孫子支持他看起來更為溫和、有些投降主義的撤軍做法,安撫泗上的激進派年輕人。

  現在那個人提出的問題,適不想要再在齊國這件事糾纏下去,于是順著那個人的話道:“齊國有沒有未來,取決于什么是齊國?”

  “齊國如果是田氏的私產,那么我說了,齊國沒有未來,或者說田氏已經沒有未來。”

  “可齊國不是一個人,一個人只有一個想法、齊國卻是由千千萬萬的齊人組成的。如果主權在齊國的民眾,你的問題就是齊國的民眾有沒有未來?”

  “當然是有的,為什么沒有?他們覺醒之后推翻貴族和田氏,天帝之下人人平等,發展生產,曉習天志,怎么會沒有未來?”

  “至今為止,我們反對的都是田氏和貴族,卻不是在反對齊國的民眾,這一點一定要分清楚。今后在一些公開的場合,這個也一定要注意。”

  “關于田氏將來會采取什么政策,那是將來才能知曉和以此推斷的。但不管他做什么,我們只要能夠在對齊簽訂和約的時候抓住幾點,那么田氏和貴族的齊國就沒有翻身的機會。”

  “現在我的話講完,關于齊國的大略,誰還有不同的意見?”

  說完之后,適先看了一眼高孫子,高孫子沉默一陣點點頭道:“我沒什么意見了。”

  高孫子心中還沉浸在剛才的爭論中,還在琢磨適對齊國的種種推論,至少現在還沒有什么破綻,他所擔心的幾件事適似乎都解決了。

  要利天下,天下廣矣,總要有個先后順序,高孫子擔心的就是墨家從齊國撤軍之后,那些已經得到墨家之利的汶水、濟水的齊人會不會吃二次的苦;以及田氏和貴族會不會因為墨家幫著他們清理了一些內部矛盾而使得齊國成為泗上北方的一大強敵。

  至少現在,聽上去適已經表了態。

  他既然說不能夠不管那些汶水、濟水的民眾,在道義上已經符合了墨家的義,這沒有和高孫子產生本質上的分歧。

  他既然分析了齊國田氏的內部矛盾雖然被清理但是新的矛盾又產生,那么高孫子對于北方齊國強盛的擔憂也便無存,在對于局勢的判斷上,高孫子已經形成了一種對于適的信任和習慣,二十年風雨波瀾之下養成的,而不是因為某種私人的信任。

  適的意思是分析了齊國種種可能變強的可能,再排除掉田剡成為“墨者”這個可能之外,其余的變強可能只需要在和約中加上幾條就算是徹底鎖死,以不變應萬變,那也不是不行。

  兩個人的分歧只在于是北上速勝、機會一搏平定中原再謀四邊?

  還是繼續延續墨家原本的戰略,先南后北,保持淮北、泗上這個可以培養騎兵和攻略中原的發起點的前提下先解決南方的問題。

  適的辦法更為平緩一些,而現在的局勢之下高孫子確信自己只能反對但卻不能夠得到廣泛的支持。

  適又在開篇就先表明了不會非攻立國而是要利天下的態度,這使得高孫子并沒有全然反對適的心思。

  高孫子也明白現在墨家的內部局面,也明白當年墨子對他的評價以及自己為什么不能夠做墨家巨子的緣故,在適表明了態度之后,他也轉為支持。

  在基調定下來后,一個基于這個基調的對齊和約的大體規劃也就在一片討論聲中誕生。

  刨除掉那些已經定下的內容,唯一的變數就是墨家要得到莒城。

  因為越國南遷的背景,瑯琊實際上歸屬于墨家是板上釘釘的事,莒城作為齊國長城防線的東端、作為齊國可能威脅墨家側后的釘子,這是必定要被拔出的。

  莒城靠近瑯琊,且不在各國犬牙交錯的西部,得到后各國既不會過分刺激,也不會出現那里需要隨時防備魏韓齊的狀況。

  而且莒城在手,等同于再出現費地這樣的情況,墨家可以選擇在泗水守、而在莒城發動對臨淄的進攻,即便齊、魏結盟,也一樣可以先行解決掉齊國,以處于不敗之地。

  這樣一來,越國南遷,使得大半個蘇北平原都在墨家的掌控之下。而莒城和瑯琊作為蘇北平原的北大門,只要在那里駐扎一軍,退可憑借沂蒙山的阻隔守精華之地;攻可以從東線切斷膠東半島、借助習流舟師威脅即墨。

  整個墨家的戰略局勢得到了極大的改觀。

  西北以后世的魚臺、沛豐沿著此時還未出現的微山湖一直向南到徐州、宿州。

  東北以后世的莒縣、沂蒙山、臨沂為界,沿著東海占據了大部分的蘇北平原糧倉,向南一直到鹽城、控制一部分邗溝運河、在此時名為廣陵和揚州和海陽也有足夠的勢力。

  西部是受墨家影響、一直平衡貴族勢力的宋國作為戰略緩沖,可以隨時干涉魏楚之間的矛盾。

  南部則是已經完全衰落不可能再強盛的越國,時機合適隨時可以沿著當年吳越爭霸修建的運河直撲揚州,飲馬長江。

  北部是經過齊墨一戰削弱之后的齊國,尤其是放棄了齊西南卻得到了莒城之后,齊國更是徹底沒有了和各國結盟對抗墨家的勇氣:刨除掉內政不穩外,墨家在得到了莒城后,終于可以有兩個對齊的戰略方向,魯西南地區北上或者莒城即墨抄后路,都使得齊國不敢和各國結盟:敢結盟,第一個挨打的必然是齊國。

  越國南遷保存實力。安穩被墨家煽動起來、經過農業變革導致勢力逐漸強大的吳國貴族,楚國又剛剛徹底平定了延續將近二十年的王子定之亂,使得越國不得不和墨家搞好關系,以求墨家能夠調停楚國可能的攻擊。

  魏國和墨家和談,墨家沒有取成陽,使得魏國始終可以威脅魯國、宋國和齊國,尤其是此時極為富庶的魯西南地區和陶邑。

  但陶邑現在會牽一發而動全身:魏國不和齊國結盟,那么進攻墨家只有一條路那就是走菏水南下,或者不惜把宋國也拖進去對宋開戰。而和齊國結盟,齊國又絕對不會答應。

  實際上適放棄了齊國西南地區,就是在挑唆齊魏之間的矛盾:如果墨家占據了齊西南,那么墨家就橫亙在齊、魏之間。但現在把成陽留給魏國、又不取齊西南的絲毫土地,還留下一個衰弱的齊國,結好一個對西河虎視眈眈的秦國,這會讓齊魏之間的關系急劇下降。墨家可以站在中間,維持一種穩定的均衡,甚至可以威懾。

  西南方向的楚國,廣袤無比,人口稀少,封君眾多,楚王借此大勝又欲集權,也基本不可能發動對墨家的戰爭。

  宋國作為當年晉楚爭霸的緩沖國,現在其實面臨的是一種三方的平衡,使得楚國更加不敢亂動:墨家和宋國有盟約,宋國被攻打墨家必須出兵。魏國和楚國都介于此,原來只需要考慮對方的態度,現在不得不考慮第三方的態度,并且會極端恐懼墨家和對方結盟。

  由是,一個經歷了一場大戰之后的穩定平衡將會在今后數年內實現,各國都在舔舐傷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墨家在蘇北不斷擴張卻無能為力。

  泗上墨家已經挺過了最危險的時候,戰略局勢的全面轉折,使得可以完全放棄“非攻”的口號,可以喊出更加讓貴族害怕卻又無可奈何的口號了。

  泗上墨家也算是終于度過了居中維持、結好鄰邦、助守以維持魏楚均衡、誰弱幫誰的階段,有資格也有實力用遠交近攻、誰弱打誰這一策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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