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此,高孫子道:“時事在變,局勢在變,你的想法,有刻舟求劍之嫌。”
“若我們奪汶水、泗水,可得民眾三十萬。齊國已敗、魏韓趙內爭、楚人虛弱。數年之內,不敢與我等為敵。”
“數年之后,民眾編練,越過黃河直搗中原,吞滅魏韓,天子束手。中原定,則四境服,大事可成。到時候便可以以中原人口之廣、土地之沃,再伐秦、燕、楚,效昔年武王伐紂,一戰而天下定,二十年而安天下。”
“如此一來,利天下大業之決戰,只需十年便有可能。”
“魏楚不同,魏人已經集權,一旦都城被破,魏境便無抵抗之人。楚人分封甚重,不同于魏韓,破了楚都,卻還要面對那些楚人封君。以中原之勢穩扎穩打,事必可成。”
這話聽起來,似乎也不錯。
只要能夠得到齊地,墨家繼續壯大,然而靠速勝一舉動蕩中原,再依靠中原的人力物力,緩緩利整個天下。
尤其是墨家對齊一戰,兩戰全勝,民眾支持并不反對,這種情形給了許多人信心:既然我們這么能打,為什么還要緩緩圖之?為什么就不能換個策略,一舉蕩平中原,野戰決戰,只要能夠在楚、秦等反應過來干掉魏國的野戰主力,這件事就成了大半。
當然并不是說現在,而是再說五年或者十年后的情勢。到時候齊國削弱,地少而貴族多,到時候必然對民眾壓迫極深,齊國可以不去考慮;魏韓的集權導致的后果就是一兩次野戰解決掉魏韓的野戰主力、攻破都城,那么整個魏韓也難有大規模的抵抗。
看著不少人對此有些支持,適便借著高孫子說自己“刻舟求劍”的話,說道:“你的想法,雖不是刻舟求劍,卻有些守株待兔。”
“守株確實可以等到兔子,但那需要機會。萬一沒有這個機會呢?”
適心道,你這是機會主義啊,可他憋在嘴里,問道:“這種策略,很容易出問題。”
“就說個最簡單的,一旦我們沒有立刻戰勝魏韓的野戰主力使得各國諸侯干涉,那么我們就危險了。齊人向西、楚人向北、魏韓拖著我們,周天子借此號召諸侯,我們的事業就要危在旦夕。”
“確實,你的想法聽上去有機會,但卻并沒有考慮現實的矛盾。”
適看著高孫子,鄭重道:“你說,局勢在變,可你不也是在用現在的局勢,考慮五年十年之后的事嗎?你難道不是刻舟求劍嗎?”
“我們占據齊地,必然是三晉恐慌、楚人慌亂。到時候,三晉內部的矛盾,就要讓給三晉對我們的矛盾。趙人難道會看著我們占據了齊地,還繼續和魏韓打死打活?”
“楚人看到我們如此野心,定然會提前清理我們在楚國的力量,甚至促成各國謀劃共占泗上淮北。”
“你不能夠用現在的局勢,去推斷之后的局勢啊。”
兩個人互相對噴守株待兔、刻舟求劍,其實換成適所熟悉的話,那就是高孫子認為適是右傾機會主義、適認為高孫子是左傾機會主義。
高孫子認為適高估了敵人的力量,甚至可能在為各國增強力量創造機會和時間。
適認為高孫子低估了敵人的力量,甚至可能會導致整個墨家的局面都變得極為困難。
又值此大勝之季,使得墨家上下都對各國諸侯充滿了輕視,覺得既然可以兩戰全勝一舉搞掉了齊國,那魏韓趙楚現在亂的厲害,不如充實實力過幾年直接伐謀中原沃土。
適盯著高孫子,又看著眾人說道:“諸位同志,這一次我們可以戰勝齊國,除了義師的善戰強大之外,最重要的因素是什么?是諸侯之間的矛盾啊。”
“魏韓趙楚中山鄭都在激戰,無心無力。可我們若是占據了齊地不還,那就是讓諸侯之間又團結在了一起。”
“二十年間,我們拆三晉、逼魏楚、謀吳越、助西秦,都是為了讓諸侯狗咬狗,使得泗上可以發展。”
“泗上現在的局面,源于各諸侯各懷鬼胎,彼此有仇。一旦諸侯對我們警覺,一致對抗,我們的局面就要難看了。”
“且不說別的,整個泗上的工商業就要出大事,泗上的工商業對于泗上是絕對過剩的,泗上消耗不了這么多的布匹鐵器璆琳陶瓷,到時候諸侯沒亂,我們就要先亂了。”
“所以我們要先保證將來真的開戰的時候,我們不亂,至少不會傷筋動骨,這樣才可以去謀劃更大的事。”
“我們自然是要利天下的,整個從昆侖到東海、從肅慎到縛婁的天下,所以我們才要同心、同德、同志、為了同一個目標努力。”
“不只是我們,而是整個泗上。”
“整個泗上的賦稅、工商、宣義、輿論…都需要做調整,為那件事做好準備、做足準備。可現在,不是時候。”
“我的想法,還是那句話。削弱齊國,但是保持齊國完整,不過度刺激天下諸侯。讓出齊魯西南,不去沾那個火藥桶,留給趙、韓、魏、齊去爭。”
高孫子一直認可適對于局勢的判斷,而且當年在滕地,適已經私下里和他爭論過幾次。
他們兩個的爭論一直不休,從墨子在世的時候就在爭,那時候兩個人可以爭得面紅耳赤,現在依舊如此。
有些事,可以私下里談,但有些事不能私下里談。
尤其是現在整個泗上的政策都要調整,適要爭取高孫子這一派的自苦以極的那部分人,并且這部分人將要成為今后的主要力量。
也正是因為如此,適才不能夠退讓或者選擇在私下里和高孫子談,要談,就在眾人面前公開的談。
高孫子這人沒什么私心,適很了解,就是過于耿直、也過于對于天下蒼生的困難心懷悲憫。
若非耿直,他也不會告發無冤無仇的勝綽追隨項子牛攻魯的種種表現,也不會被墨子認為他是督檢部部首的最佳人選,以及墨子認為高孫子不可以成為巨子因為高孫子成為巨子墨家定會出問題。
適剛成為巨子就談“非攻”的手段不適用于新的局面,這是在和高孫子等人達成共識,爭取到那些自苦以極、認為早點利天下早點干掉貴族天下早大治的那些人的支持。
同樣,剛剛和高孫子達成共識立刻出現分歧,也正是為了真真正正地使得高孫子支持他的決定,并且在眾人面前壓到高孫子,使得把高孫子的想法徹底駁倒之后,眾人投票支持以達成不可更改的大略。
以這個按照規矩合法合理最有權威性的表決結果,作為壓制自苦以極那一派過于激動的年輕人的不可逾越的底線:成派系可以、有不同想法可以,但卻不可以直接對抗巨子、眾悟害、委員們的集體決議。
而且高孫子雖然激進,但是組織紀律很是遵守,最為重視規矩,只要達成決議,以高孫子守規矩的程度,有他在一天,那些自苦以極派的那些人就會安穩一日。
適需要的,只是先定下基石風向、穩住局面,先把當前的事解決了。
當前的事,是怎么從大勝的喜悅中自齊國退回而不導致許多年輕人不甘。這需要高孫子。
高孫子年紀大了,怕是也撐不了幾年了。
這幾年之內正可以利用高孫子的威望,只要解決了大勝之后退兵、保持齊國完整的、這件看似頗為軟弱的舉動,便可以支持自苦以極派壓制那些泗上立國一派的人,而又不用擔心出現年輕人沒有派系領袖導致的一些過于激進的行為。
等到局面收攏之后,泗上也應該做好了戰爭準備,那時候,他自然也會得到失去了威望最高的派系領袖的自苦以極一派的強烈支持——他那時候將會是最急著發動誅不義之戰的人。
如今兩個人再一次面紅耳赤,一如墨子當年還在的時候爭論道義,甚至互相批判了很嚴重的“守株待兔”和“刻舟求劍”兩個評價。
高孫子沉默許久,昂聲問道:“你既說,削弱齊國。可全部退兵、保持齊國基本完整、又幫著齊國汶水濟水土改、清理貴族,這怎么能算是削弱?我反倒覺得,這會讓齊國強盛,更難對付。”
“齊國內部田氏兩系之爭,至此徹底解決。齊國尾大不掉的貴族,被我們清理了一番。這使得齊國完全由富國強兵集權于君的可能了。”
本來墨家的本意,是借此機會,削弱一下田午田和的力量,使得田和田午和田剡之間的矛盾更加銳利:田和若是被削弱,那么田剡便要考慮清理田午、而田和為了兒子也不得不準備清理田剡。
可田午弄出來武城屠殺的事,整個泗上正在召開共政大會、墨家的口號又向來是誅不義,這導致墨家必須要簽誅不義令。
這是意外,而且當時的局面,誰不同意誅不義令,誰就要被指責。這件事不可能說服,也不可能講出道理,甚至不簽的話會導致一些真正可靠的年輕人失望。
民眾參政的力量激發出來后,也必然會有一定的反噬,這是好事證明民眾覺醒,長遠看泗上民智漸開接受了新的善惡是非標準,立于不敗之地;可短期看,對于復雜的戰國局面卻在一時的謀劃上有些難言。
一場武城屠殺的意外,直接導致齊國的局面和墨家之前謀劃的完全不一樣。田剡徹底干翻了田和,田午沒了,延續了二十年的田氏內亂徹底畫了句號。
似乎,齊國真的有富國強軍加強集權變得強盛的可能。至少,高孫子的話,引來了在場許多人的思索和點頭。
而適卻在眾人都點頭思索的時候,用一陣讓眾人安心的笑聲道:“齊國不是泗上,齊國也強盛不了。我是說,保持齊國基本完整,可我沒說什么條約都不簽。齊國不但不會變強,還會日漸虛弱,甚至民怨沸騰、民眾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