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孫子當然不是為了反對適而說這番話,他只是為了利天下。隨夢小說w.suimeng.lā
目的是相同的,道路卻出現了分歧。
而適之前的那番話,又恰恰表達了一種激進的態度,使得高孫子覺得疑惑。
如果說,非攻只是之前應該實行的手段,那么現在為什么還要對齊國媾和呢?
他現在很相信適對局勢的判斷,對齊一戰的戰果超乎了他的想象,也證明了義師現在有趁此機會滅掉齊國的能力。
尤其是齊國的農夫對于墨家的支持,使得高孫子確信利天下的時機其實已經到來。
此消彼長之下,那些不義之君的力量會越來越小。縱然適的想法是對的,先積蓄力量,培養人才,但是現在的局面如此的有利,若是不抓住,怕將來后悔。
除了局勢有利,高孫子也有自己的別樣擔憂。
“昔年有人問及子墨子,說道愛鄒人于越人,愛魯人于鄒人,愛我鄉人于魯人,愛我家人于鄉人,愛我親于我家人,愛我身于吾親,以為近我也。擊我則疾,擊彼則不疾于我,我何故疾者之不拂,而不疾者之拂?”
“等差之愛不提,最后那人的話,不得不讓我們警醒。”
“打我,我疼。可打別人,我不會疼,那么我又怎么會去想著去解除別人的疼痛,而不去讓疼痛不要加在我的身上呢?”
“武城被屠之事,墨者固然憤慨,因為殺的不是墨者,但墨者兼愛,所以疼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知道兼愛與愛己的辯證和統一,但這個道理什么時候才能夠被天下認同呢?怎么才能被‘同義’呢?”
“若細分起來,泗上有齊人、魯人、鄒人、楚人、越人…可是如今他們相信相愛,并不會去想自己齊人還是楚人的身份。那么,一天下、然后同義、使得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是天下人而非齊人楚人,這是可以使用的辦法。”
“現在我們在汶水、濟水分給了民眾土地,那么我們為了利天下,就要保護他們的利益。即便撤走。”
“可是,土地分給了齊國的民眾,他們卻被齊侯所統治,如果天下再有不義之君,譬如楚魏相爭,墨家會想著利天下之民而非攻。”
“可到時候,齊人只怕會想我已經擁有了土地,我們已經得到了我們想要的東西。那么楚人和魏人的痛,又和我有什么關系呢?泗上的民眾可以被教育,但是我們撤走,又怎么能夠讓齊國的民眾明白愛己和兼愛的統一呢?”
“這是我覺得,應該乘勝而戰,直接管轄齊國的大量土地。”
高孫子說完,會場上再次傳來嗡嗡聲,幾個人點頭,也有人偷著看了一下適的態度還在觀望,也有人喊道“有道理,是這樣的道理。”
其實不少人是支持高孫子剛才那番話的,在別的問題上他們可能并不和高孫子站在一起,只是就事論事,他們覺得高孫子的話是有道理的。
一個是適和墨家一直擔心的出現各國各族的問題,這種東西一旦出現,對于天下同義就是個很大的阻礙。
不是說到時候愛己和兼愛的統一的道理就不對的,而是現實操作起來會很難,可能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和很長的時間說服人們放棄那些虛幻的構想和歸屬感,然后重新歸為一個統一的諸夏九州之民。
再一個,也就是泗上已經出現的情況泗上本地的農夫對于利天下的事,在利益上已經難以催動他們,只能依靠義和那個統一的愛己與利天下之間的統一的道理。
但道理是道理,現實是現實。
墨家的崛起過于順利,數戰皆勝,使得民眾根本沒有感觸過被貴族攻過來會是怎么樣的一副場景,人總是健忘的,二十年前的生活已經成為了故事,固然還有許多人記得,可也有一些人已經遺忘。
高孫子的意思就是說,泗上都這樣宣傳了,可是依舊不少人對于繼續征戰利天下的事不是很關心,甚至其實是反對的。
現在給齊人分了地,齊人最想要的東西得到了,到時候他們又怎么會想著利天下?泗上講道理尚且不能講的人人有利天下之志,況且依靠人人都是死不旋踵的墨者那本來也不現實如果可以寄希望于人人都是死不旋踵的墨者,那么儒家寄希望于人人都是君子、楊朱寄希望于人人愛己貴命那似乎也沒有錯了,這肯定是不對的。
這是需要考慮的,不是振臂高呼就可以使得天下之民盡皆兼愛的。若是那樣,泗上又怎么需要普遍強制軍役制?又怎么會墨者越多的連隊戰斗力越強?甚至真要那樣又何必需要宣義部和墨者代表的存在?
待會場內逐漸安靜之后,適道“子墨子尚在時,我們便已經定下來大略。先取泗上、驅逐越人、部署代國北境、謀劃南鄭漢中、執政楚國鄢郢…”
“我們一直都在為這個大略做準備。一旦天下有變、一旦楚國有變,那么便是漢中南鄭、鄢郢襄陽、淮水之南,盡皆大亂。”
“我們卡住南鄭,則秦人不能南下。卡住鄢郢南陽淮水,魏韓不能南下。屆時,楚地亂,我們平;楚貴族亂,我們定。諸侯不能直接干涉。”
“諸侯若干涉,則斷褒谷棧道守南鄭;則鄢郢暴動,卡住襄陽使得諸侯只能與我們隔河對峙。”
“泗上在手,魏韓若動,我們自泗上攻魏韓之東,解鄢郢之圍。若魏韓攻泗上,我們則自鄢郢出攻伊闕,解泗上之圍。”
“這是一整條線,也是我們二十年來一直不變的大略。”
“先論大略,我們若的齊地,諸侯必然反對,楚越也定然要不惜代價與我為敵,到時候我們又如何謀劃?時機不成熟,整個大略又如何實行?”
“我們有一戰平魏、韓、趙、秦、楚、越諸國干涉的能力嗎?縱然有,泗上又要被打成什么樣子?”
適搖搖頭道“所以,以長久計,以子墨子當年的大略,我認為應該從齊地退兵。”
“這個時候乘勝而戰,不但不會更容易利天下,反而會損害利天下大業。”
墨家的戰略一直沒變,從二十年前就開始布局謀劃,期間適策動了吳人反叛導致越人南撤、干預了大梁之戰使得楚墨蜜月、干涉了秦國戰略使得南鄭到手。
但是距離整個的大戰略的完成,還早,早得很。
高孫子明白這個大略,也明白其中的合理之處,更明白從地形上講南鄭、鄢郢、淮北、泗上一旦可以聯系在一起,那么楚國內亂的時候除了墨家無人可以干涉。
不得南鄭,不能入蜀,也不能夠沿著汗水直達鄢郢,那么整個鄢郢的上游的安全就可以保證。
鄢郢的上游安全可以保證,那么此時還叫鄢郢的襄陽,就可以做一個鎖,依靠墨家的守城術,只需要數萬精銳即可完全鎖死南北之間的聯系。
襄陽向西,便是桐柏山、大別山、淮河,這都不是可以用兵的地方。不拿下鄢郢,那么北方諸侯不能南下、楚國貴族不能北上,將楚國完全鎖死在墨家的封鎖之下,秋風掃落葉。
再往西,可以用兵的地方就是宋國、泗上。
而泗上在手,意味著魏韓就算想要干涉,也不但不考慮泗上這邊的進攻。真要是大軍去了鄢郢,泗上這邊可以直接攻入魏韓腹地。到時候秦國只怕不會那么老實,莫說魏韓秦同盟,只怕西河地都要被秦國趁機咬走南鄭在墨家手中,秦嶺一擋,秦國南下的戰略就算是夢幻虛影,除了向東先取西河之外再無別的戰略了。
泗上只要在墨家手中,北伐就有出擊地,不需要非要走襄陽、南陽一線。泗上經營數十年,別人想攻也攻不下來。到時候最多也就是把整個魯西南地區打成廢墟。
可一旦楚地平息,泗上不失,那么墨家就可以完全掌握戰略的主動權,天下易手也就是個時間問題哪怕是適這一代人都老去,仍舊可以完成整個統一。
楚國的內亂只是時間問題,墨家幫著楚王編練新軍和集權,貴族們雞飛狗跳,一旦楚王死,楚國不亂就出鬼了。
現在適的想法是繼續充實力量,攻略淮北,滲漏長江,然后等著楚王死。
墨家已經為這個戰略準備了二十年,一切已經發生的幾場戰爭都是為了這個戰略,從未改變。甚至于包括遙遠的都江堰的提前修建、包括在北境守衛草原、甚至于十余年前入吳傳義傳稼穡牛耕之術,都是如此,一直不變。
高孫子明白,但他心急,心急于利天下的大業,心急于天下局勢再變下去可能會出現各國之間“愛鄒人于越人,愛魯人于鄒人,愛我鄉人于魯人,愛我家人于鄉人,愛我親于我家人,愛我身于吾親,以為近我也。擊我則疾,擊彼則不疾于我,我何故疾者之不拂,而不疾者之拂”的情況。
到時候,有些事就真的難辦了。
現在各國都在變法,各國都在強軍,各國都在嘗試著使用火藥、馬鐙這些墨家一直以來戰無不勝的手段,各國也都開始嘗試著分田、授田、畝稅之類的經濟變革。
這都是不得不考慮的事,二十年前的大略,如今是否還適用?是否還有可能成功?而天下人,是否又等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