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尚且叫草帛的紙,是很輕便的、如帛。所以才叫草帛。
可笑生卻覺得自己從未拿捏過這樣沉重的事物,手中那張輕飄飄的草帛,卻像城外那座長滿竹子的山。
他做過管理竹簡的小吏,因而真正地見過堆積成山的竹簡。墨子昔年出游的時候,也將自己收藏的竹簡裝了整整三輛馬車。
因為見過,所以可以比較,也所以往下掀紙的時候覺得如此沉重。
笑生知道,不管自己這第一張紙能否完整地揭下來,這種名為草帛的東西都會風靡天下,取代竹簡。
自己做小吏時見到的那些竹簡堆積如山,可如果全都用這樣的草帛書寫,或許只需要一個小小的木匣就能裝下。
而這東西的原料,又非蠶絲,而是樹皮、秸稈、桑皮、麻繩漁網之類的廢物,其價與蠶絲不可相提。
如今這些墨者做的都不熟練,每天每人才能弄出三五十張,將來真正長期做這種事的工匠,每天可以弄出十倍達到四五百張不成問題。
四五百張,那就是至少上萬枚竹簡,笑生實在想不出什么理由會讓這東西默默無聞而不是天下皆知。
既推出將要天下皆知,所以,他揭的很小心。盼望著有朝一日,天下的人會知道:第一張草帛是一個叫笑生的人揭下來的。
于是,揭的越發翼翼,生怕碎掉。
周圍聚集了很多觀看的人,門外也有許多擠不進去的人,等待著最后的結果,屏住自己的呼吸。
笑生覺得自己的手有些抖,就像是很久前第一次拿起筆寫字的時候一樣,努力呼吸了幾次才讓顫抖的手平穩下來。
終于,屋內屋外的人發出了一陣歡呼,一張完整的草帛就這樣從熱烘烘而又干燥的磚墻上撕了下來。
這不是上好的紙,如果適在這里,會覺得這東西比起上墳撒的紙錢能強一些,但也有限。
許多粗大的木質纖維還能看到,懷有強迫癥的人或許會選擇將那些大粒而沒有完全漚爛粉碎的纖維粒摳下來,可稍微用力就會弄出一個大窟窿。
好在適不在這里,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這張粗陋簡單的紙便成了一件神物。
一件又一次證明樂土是可以實現的神物、一件價格不過草木但卻可以發揮絲帛與墨結合效果的神物。
同一件事物,不同的人眼中是不同的。
那些剛剛抵達這里的村社農夫,眼中看到的紙,是樂土中吟唱的、可以開更大的窗、可以遮擋寒風的草帛。
笑生眼中的紙,是他為小吏時候看到的那些竹山變為一個小木匣就能裝載的神奇。
造篾啟歲眼中的紙,是他當初嘀咕過的、自己這個隸屬于書秘吏的墨者再也不用劈竹子的利于人。
六指眼中的紙,則化為一張張寫滿自己學會的那些字的、用繩索編在一起的、可以隨時翻看的文字。
但因為后三個人有相同的名號——墨者,所以他們早就聽過適推演說知紙對天下的影響,所以在各自眼中之外,還有共同的想象和推演。
笑生不再揭紙,而是拿著這一張紙,用了一支沾滿墨的筆,寫下了幾個八筆賤體字。
“墨者先有了紙,這賤體字很快就會成為天下的字了。”
造篾啟歲接過笑生的筆,提筆寫下了四個字:子墨子曰。
“適說,先生會走入草帛之中,化身千萬,我相信。”
將筆遞給一旁的小六指,六指撓撓頭,隔開那句子墨子曰,很隨意地寫了三句樂土讖語,又將筆遞給了葦。
葦不會寫字,曾經也覺得字是那樣神圣,是可以讓鬼驚神泣的東西,卻不想如今自己常年握農具和戈柄的手也能握起筆,顫抖著在上面畫了一道。
“這是蘆葦。我的名…”
會寫字的、不會寫字的、是墨者的、不是墨者的…在場的每個人都用那支筆在第一張紙上,寫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或多或少。
然后,這些人全都小心翼翼地開始往下撕紙。
墨子等人回來的時候,第一批紙已經積累了百余張,全都按照之前約好的裁開,挑選出了質量最好的一批。
墨子看著第一張寫滿了各種字、畫滿了各種奇怪符號的紙,仰天長笑。
他之前想象過適說的草帛是什么模樣,之前也親眼看到濕潤的紙張被貼到了熱烘烘的磚墻上,因而于紙張的模樣并不驚喜,卻對之前適說的那些話感到高興。
適看到了這些質量不怎么好的紙,心中也頗為激動,最起碼自己以后有機會可以不用土坷垃或是竹片擦屁股了,雖說此時用紙仍舊有些奢侈,可至少有了些希望。
墨子看著在那抓耳撓腮喜不自勝的適,笑問:“這草帛比起你在賽先生與唐漢那里所見的如何?”
這么多奇怪的東西和奇思妙想出現后,墨子已經絲毫不懷疑幾年前的世上,真的有這么天縱奇才的隱士。
適琢磨了一下,回道:“弟子在那里見到的,潔白如雪。不是這個能比的。但首先要解決有沒有的問題,然后才能解決好不好的問題,所以我很高興。”
墨子也笑道:“我也很高興。有這樣的草帛,我收集的那些竹簡,可能只需要百十張草帛就能書寫完畢,翻閱起來也更方便,天下人也可以有更多的人有機會認識字。所以我才說此物大利天下。”
“至于字到底是你寫的那些隸書、還是大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這草帛既然是你想出來的,可你卻沒機會在第一張上寫字…今天你想寫什么便寫,我也聽聽。”
說完將一疊紙遞到了適的手中,墨子知道看起來適似乎并“不識字”,但是之前數次出口說出的話很有趣也很有道理,他想看看適提筆能在紙張寫什么。
適拿起毛筆,撿起旁邊的木炭,想了許久,不知道該怎么下筆。
其余墨者也都看著適,猜測著他會寫什么。
或有猜測,他會畫出一個圓,然后用他所說的割圓術算出圓徑率。在竹簡上畫圓大不方便,在這上面卻完全可以畫出來。
或有猜測,他會先寫一些子墨子曾說的話。比如子墨子曾夸贊他的那些話,尤其是那次墨者大聚之時那段讓人震驚的評價,以此激勵勉勵自己。
或有猜測,他會寫那首樂土,然后再把下幾重樂土的模樣描繪出來,比如那種可以一個人紡許多紗的紡車。因為至今為止,適在墨者眼中,都是一個一切以利天下為目的的人,不管墨車、耬車、犁鏵還是別的什么,都是如此。
但他們都猜錯了。
適拿起了木炭,在第一張紙的邊緣,畫了一個簡單的小人。
按照適熟悉的詞匯,這叫火柴人;按照這些墨者的詞匯,這叫上古巫風,上古巫師畫畫都是這么簡單的,一個圓圈兩道杠就是一個人。
眾人不解其意。
適又挪開第一張紙,在第二張紙的同樣位置,又畫了一個火柴人。
簡陋的線條和之前第一個看起來幾乎一樣,甚至可以看出適就是按照第一張留下的痕跡畫的。
但仔細一看,還是略微有些不同,第二個小簡筆人的“腿”向前挪動了一下。
眾人知道他做事總有深意,于是不再多問,只看著他一個又一個不厭其煩地畫完了最后一筆。
百余張紙,便有百余個小簡筆的人物,大致相同卻有細微差別,到最后一個的時候已經和第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形態,但卻和前一個相差不多。
適把這百余張紙仔細地碼齊,沖著墨子道:“先生,您還記得當初您說過的‘影不徙’之事嗎?”
墨子點頭,眾墨者也點頭,這是墨者辯術中一個很重要的辯題,墨子認為影子沒動,而是不斷消失又產生。
適說道:“賽先生曾教我過一件事,對于不能判斷的事,不能憑空想象。辯術可以贏,但不能判斷解釋的是否符合天志。一句話的對與錯,與辯論輸贏無關,只與是否符合天志有關。”
墨子稱贊道:“是這樣的。相辯,只是為了互通道理,達成一致,接近明了天志。”
適躬身行禮后,很鄭重地說道:“先生,當一件事可以去做來證明的時候,便無需相辯。我請求墨者的辯術中,再多出一條——以事實、實物來驗對錯的辯法!”
他站直身體,當著眾墨者的面,用拇指卡住那些被他疊在一起的紙張,用力一掰,借助紙張的彈力,讓那些紙一張張地松開。
神奇的一幕出現在眾墨者的面前。
那些死的、根本不可能會動的、簡陋到極點的小火柴人,在紙張快速地翻動下,連成了一幅畫。
一幅駭人的、活過來的、正在活動的畫…
“動了!那人在向前走!你看他的腿!”
造篾啟歲驚呼一聲,指著抖動的紙張上的人物,滿臉驚喜,不敢相信。
想要揉揉眼睛,卻又擔心自己錯過了下一幕,瞪大了眼睛看著。
笑生則在激動之余,盡可能淡然地說了句:“影不徙。這一次五十四去和楊朱、列御寇等人相辯,此題必贏。”
適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放映最簡陋的、他小時候上學在課本上玩過無數遍的“動畫”,最后將紙張放在一旁。
然后,沖著所有墨者以及墨子的面,說道:“這便是我在草帛上寫的第一筆字。”
墨者尚有不解的,墨子卻已明白,說道:“我認得你寫的這字是什么。”
眾墨者以為墨子會說“影不徙”三字。
卻不想墨子親自提起筆,用從適這里學到的幾個簡易的賤體字,在第一張的上面,寫了大大的幾個字。
“你的眼睛也會騙你,自己認為正確的如不驗證,未必正確,眼尚騙人況于口舌。墨者之辯,自今起以驗為先、以論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