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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白骨熔煉祝融血(六)

熊貓書庫    戰國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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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些前往村社的墨者離開后的五天,那間小屋內飄蕩著濃郁的、炒熟的黃豆的香味。

  創造,和創造之后的重復勞動,有時候程序是一樣的,但是那種心靈上的滿足與疲憊是完全不同的。

  前者是心靈的滿足,后者是無可奈何地為了生存的疲憊。

  正因為這樣的區別,這些在這間小木屋內勞作的墨者,每一天都洋溢著笑容。

  他們覺得,自己再和適與巨子一同,創造一種新的大利于天下的事物。

  這種創造的過程,是自愿的,而非是不這樣做自己就難以生存。

  雖然這種事物在此時還沒有準確的名稱,可那種創造新事物的熱情依舊讓這間小木屋滿滿漾著名為快活的空氣。

  炒熟的黃豆,放進用石頭和木頭制出的凹槽中。

  用圓盤樣的模子裝滿那些炒熟的黃豆,夾在一起,再用木楔子卡在其中。用巨大的石頭或是撞木撞擊木楔子,擠壓那些夾在一起的熟黃豆,直到里面最精華的液體流出。

  精壯的漢子赤著上身,鼓脹著身上的肌肉,用力地推動著墨子和幾名木匠做出的撞城錘一樣的木棍,轟隆作響。

  每一下撞擊,卡在熟黃豆中的木楔子便會奮力地向里面擠進去。

  銳利而堅挺的木楔,撐開那些熟黃豆的空間,或是反過來被那些密密麻麻的豆擠壓著,直到它們灑出自己的體內包含的精華宣告投降。

  微黃色,嗅起來一股淡淡的腥味。

  可是一旦放在陶鬲中加熱到滾沸,便會發出濃郁的香氣,若是在里面加入一些蔥碎,味道更是鮮香。

  留下來和適一起忙碌五月五大祭之事的墨者,一開始只知道這些東西是適用來欺騙那些巫祝自己有“祝融血脈可以不懼滾沸膏脂”的不可或缺之物。

  動物膏脂并不能在不把人燙熟的情況下融化漂浮。

  可是第三天榨出第一罐后,適用加熱的陶邑將這些淡黃色的液體加熱后炸了一些抓住的螞蚱、青蛙或是豆蟲,與包括公造冶在內的留在這里的三十多墨者一同吃了一頓后,眾人便相信這是一個不亞于麥粉的可以大利天下的事物。

  這些微黃色的液體,適很確信這叫豆油。

  但在場的墨者卻并不知道這個稱呼,也難以接受這個稱呼。

  此時的油,并沒有“油脂”這一詞的中的油的意思。

  一開始的油,只是一種形容詞,以及某一條楚地內的河流的專用詞匯,后來逐漸發展出光滑、柔順的意思。

  比如受封朝鮮的箕子在朝貢時候經過殷商故都的時候作的那首麥秀。所謂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

  此時的廣義的動物油細分為兩種:膏和脂。植物油此時還未出現。

  頭上有角的動物的脂肪,稱之為脂;頭上沒有角的動物的脂肪,稱之為膏。

  所以才有病入膏肓,而不是病入脂肓,因為人頭上沒有角;史記秦本紀中記載的始皇陵也是人魚膏而非人魚脂,一樣的道理。

  反過來也只能用膚如凝脂,而不能使膚如凝膏,因為豬狗賤而牛羊貴,說凝膏并不好聽。

  牛羊脂、豬狗膏,這是萬萬不能用錯的。

  除了脂膏之外,上流社會對與脂還有專門的細分。比如適所熟悉的脂肪的肪字,本意就是從屬于脂的一個單獨的詞匯,意思是有角的動物的里脊上的肥肉…

  膏脂二字若是用錯了,是要被上流社會嘲笑的。

  真正的大夫以上的貴族們的生活,更是將這種區別細分到了極致:春天要用牛油烹飪嫩羊嫩豬、夏天要用狗油烹飪干魚干禽、秋天要用雞油烹飪牛犢和小獸、冬天要用羊油烹飪鮮魚和雁鵝。

  腥臊膻香這四個字,都是特指的。臊特指狗油、膻特指羊油、香特指牛油。

  鳥類貌似要用脂而不能用膏,因為鳥有羽毛而按照禮來分羽毛屬于角,所以只能是脂而不能是膏。

  鐘鳴鼎食不是一句隨意的話,要有一系列的貴族禮儀和文化內涵的。

  總歸,這種此時已經流出的還沒有被命名為豆油的油脂,絕對是一種賤油,也是絕對入不得鼎的。

  它和麥粉不同。麥本來就是五谷之一,是作為主食的,所以改變了麥子的吃飯并不妨礙麥粉成為上流社會喜愛的食物。

  但豆從主食變為油脂,卻又不合腥臊膻香四字,那是絕對沒資格進入鼎中的。

  后世在花生和葵花籽沒有傳入之前,豆油和蘿卜籽油、白菜籽油、芝麻油并為上品,味道比起那些動物油別有風味。

  此時的這些賤油,將剛剛從地里蘇醒的、肚子里沒有什么食物的臟東西的豆天蛾炸的噴香酥脆,滿滿地裝了幾大罐,擺在了眾墨者的面前。

  一眾墨者拿著榨完豆油剩下的豆粕作為主食,吃著油炸過的豆蟲,感慨著如果天下人天天能吃豆粕豆餅,就算是人間樂土了。

  適抓著幾條炸過的豆蟲,啃著蒸過軟化后的豆餅,吃的津津有味,雖然在他看來這是喂牲口的,但這時候吃上一些簡直可以算作美味。

  一旁,笑生和造篾啟歲正在爭辯,適感受著墨者此時的這種活潑而又思辨的氣氛,愈發覺得愜意。

  造篾啟歲認為,這東西應該叫豆膏。所謂脂膏以膏之,可見膏是調和后稀釋的,這東西如同流水一般,已經稀釋的不能再稀釋了,所以一定要稱之為豆膏。

  笑生則認為,這東西應該叫豆脂。菽豆身上多毛,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所謂毛豆莢,便是如此。既然多毛,可以認為這是豆之羽。有羽則視為有角,有角稱之為脂,所以這是豆脂而非豆膏。

  這兩人一個話語滔滔,如河不絕,一旦說起來就停不下來;一個疏離淡漠,猶如彩虹難現,可一旦說話往往命中要害。

  兩個人的爭辯個引來了一些支持者,互相叫好,只讓禽滑厘做仲裁判出誰人得勝。

  墨者總是如此,即便最好辯論的辯五十四前往了楚國,可是平日里辯論的氣氛一點都沒少幾分,反而因為少了一個可以鎮住所有人的存在而變得愈發熱鬧。

  白天里榨油每個人都要汗流浹背,到了吃飯的時候又恢復了力氣,一個個爭的面紅耳赤。

  墨子吃了幾條炸過的豆蟲,笑看著這些弟子們在那爭論,心中在考慮適提出的那幾種聽起來有些駭人的的手段。

  這些豆膏或是豆脂,便是所謂身有祝融之血的騙局。

  膏脂輕而水重,兩者不溶,分為上下。下面加醋,再加石灰,兩者混合后便會產生氣泡,其實溫度極低,可是那些漂浮在上面的膏脂則像是滾沸一樣。

  之所以不用動物膏脂,是因為動物膏脂在那種溫度下不可能融化。

  墨子覺得自己又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水之類的液體,一旦滾沸,溫度就不再升高。但在滾沸之前,溫度會不斷提升。

  這是他之前沒有注意到的,經適這樣一說,卻頓時知道這并非虛言。

  對于篡奪巫祝的事,墨子本來以為適做的這些只為此目的。

  但當看到這些黃豆中榨出的膏脂后,墨子明白這又是一個如同麥粉一樣的利天下之物,絕不是僅僅為了篡奪巫祝之名那么簡單。

  最起碼,那幾條口齒余香的豆蟲便證明了這東西可以讓人過得更好,吃的更好。

  “終歸,適是一個始終想著利天下的人。”

  他這樣默默地評價著,想到自己一年前在刺柏樹下的那句璞玉可雕的評價,啞然失笑。

  于是揮手將適叫了過來,問道:“你聽笑生和啟歲的辯題,覺得應該叫什么?”

  適將嘴里的豆餅和豆蟲咽下去,笑道:“叫什么都無所謂啊。只是我不喜歡按照有角分還是無角來分。這樣分不合道理,但合淵源。”

  “我是個講道理勝過講淵源的人,所以我不喜歡這樣分。不是錯,只是沒什么用。就像是非要按著血統和出生的順序,分出貴族和庶農工商一樣。這是一種分法,可是這種按血統的分法有人不喜歡,那為什么這樣分就一定有道理呢?”

  這番話更讓墨子慨然,這些東西正是自己一直所想的。

  若論起來,真正能夠理解自己心中道理的,最得意之人便是當初的公尚過,可惜早逝。

  禽滑厘雖然聰慧,也有行大義之心,一身本事也學的通透,可論及心意相通,終究還是不如已逝的公尚過。

  有時候,只需要一句話,就能產生一種超越年齡和地位的知己之感。

  墨子喜歡定義,希望將世間的一切本源都定義,正如他定義的圓、力、運動、光的傳播與鏡面反射定理、體積與厚度等等,這些都是原本不存在的概念。

  如果拘于原本已有的一切,恐怕很多東西都難以定義。

  所以他只是笑看著造篾啟歲與笑生的辯論,并未支持任何一方,因為他也覺得這樣定義膏脂并無意義,至少對天下大多數人沒有意義。

  而他想不到,自己心中所想的這些話,適竟然完完全全地表達了出來。

  不是那樣定義不對,而是沒什么用。

  就如同原本九數中定義的圖形概念與他所定義的圓和正方形概念,根本不是按照一種機制定義的道理一樣:以前那么分沒有錯,但沒什么用,并不能利于人,只能讓人覺得麻煩復雜。

  好半晌,墨子沒有再問適這東西到底該叫什么,因為真的并不重要,就像適到處亂起的那些名字一樣,需要重要的時候自然有意義,而不重要的時候便無意義。

  所以他問了另一個問題。

  “你要篡奪巫祝通天地水火之名,說你有祝融之血,難道就是靠這些膏脂滾沸的辦法嗎?”

  適搖頭道:“不是的。既是祝融之血,當然可以輕易點燃柴草。這祝融之血啊,是用白骨熔煉出來的。當然,我知道他不是祝融血,只是一種物,但之前既然沒有過,那么叫祝融血也沒什么錯。”

  “世上本無祝融血,叫的人多了,那物便是祝融血。這是本源與名的區別,先生應當分得清,這也是墨家辯術中最為重要的一點,也是可以憑此駁倒天下學說的基石。”

  “正如先生常說的,何以謂馬?何以謂牛?何以謂圓?何以謂矩?何以謂力?何以謂動?何以謂止?何以謂大故?何以謂小故…”

  “待過些日子,草帛做出,還請先生一定要這這些事物的本源總結出來,以饋后世。若此事能完成,想來墨者之學定能傳遍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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