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說一個月,眾人便信真的可以一個月。
不知道如何做,所以不知道難易;不知道難易,所以不知道所需時間長短。那也只能是知道的人需要多久便是多久。
需要多久的問題已經解決,墨子便問:“需要多少人?需要什么人?”
“二十人。稀有的陶匠、精良的石匠、普通的燒炭工、能把皮弄破損的皮匠。至于木匠,有您這樣的已成傳說的木匠,那就隨意了。”
墨子聽到這些,卻笑著搖頭。
適不明白墨子的意思,奇道:“難道墨者之中并無世間稀有的陶匠?”
“有。你說的人都有。但你還少說了一樣人。”
適嚇了一跳,看著墨子心說難道你知道?
可再一想,根本不少了啊,就算你知道,就這幾樣人完全夠了啊。
卻不想墨子笑道:“前些日子孟勝回陽城的時候,你說一定要有人隨他同去。難道到你這里,你自己就忘了嗎?知曉天志,可以利于人,也可以騙于人。你需要一人全程看你怎么做。這與信任無關,是你說要約墨者、乃至約天下,總不能在你這里就要繞開。將來有一日你若叛墨,用此斂財聚眾,也好有人將你揭穿。”
眾墨者紛紛大笑,適自己也笑起來,說道:“是我的疏忽。我總覺得自己意堅如銅,所以未想過提防自己。”
墨子正色道:“有誰不認為自己是那樣堅定的人呢?這是規矩,不可亂。我就跟著吧。順手做個木匠。斧矩斤如今在商丘忙磨坊和工匠會的事,你既說要個傳說的木匠,也就是我了。”
人若有本事,說出來再牛氣狂傲的話,都叫人覺得理所當然而不是想要洗耳朵。
在場諸人倒是真沒一個覺得墨子自己說自己是傳說木匠有什么不妥,再一個墨子也向來認為自己很厲害,動輒認為別家學說來攻擊自己那就是以卵擊石,眾人早已習以為常。
當即,墨子便點了幾個人,湊了十六個,都是些手工業者出身。
即便適只想要個隨意的皮匠,但站出來的卻是個手段不下于他哥哥麂的皮匠好手。
這些人站出來后,禽滑厘也站了出來,問道:“先生教過我們杠桿標本之術。現在我們為標,那些大族巫祝為本。適之力,可撬巫祝之本,卻不能撬動大族之本。剩下的事,還需商量。”
適聽禽滑厘這樣說,也說道:“是的。一是聯結村社眾人編為什伍互助互利;二是叫沛地人知我等行義;三是盡快準備一些人手為草帛等事物準備;四是以備明年。”
“弟子以為,大族勢大,先不動。待巫祝之事將要了結、眾人心向我等之時,再行手段。待秋日宿麥種植、磨坊建造、牛馬租用出去、什伍編成后,再行后來事。”
墨子似乎早有考慮,答道:“沛地頗多工商業者。從業手工之輩,多不信巫祝。他們不以農田為食,災禍與否并無太大關系。我在手工業者中多有名聲,市井之間也有不少如你一般自認墨者的人,招攬人手準備草帛很簡單。那些農夫也沒有這樣的時間做這樣的事。”
回想了一下適在商丘附近村社的作為,正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于是墨子又點名摹成子道:“這次從商丘來,多備鹽。你帶人,深入那些遠離沛地五十里之外的村社,平價售鹽,編為什伍,不惜金錢。”
摹成子精通什伍之法,墨子一點他已通透,問道:“先生的意思是…以低價之鹽聚集眾人?再以防止有人低買高賣為名,借故將村社人編為什伍,按什伍買鹽,順帶行適在村社的手段?”
墨子笑道:“若論什伍刑名,你是最能理解的。就是這樣。編為什伍,共同買鹽。買不起的,送,日后償還,無利。市賈豚會給我們弄到足夠的錢的,現在需要的是眾人的信任,才能宣講大義。”
“你們又在村社中或為木匠、或為石匠,按照適的那些辦法來做。半年之內,村社眾人定然信任。再挑選那些可能成為墨者的,輸以大義。適再取些種子,三十里一處種植,引人觀看。”
“待半年后,種子收獲,適再撬動巫祝,樂土之說也就深入人心。什伍之間,再借以耕牛駑馬,什伍便成。但這什伍,要學商丘村社,各自選出最近墨者之人,以便上下同義。”
說完大略,墨子又點了七十多人的名字,讓他們跟隨摹成子做這件事。
這些人的伍長或是本人一一領命。
“如適所言,大族勢大,互有勾結,違背法度,私用刑罰。這些人暫且不動,今年賦稅一切如常,一切待明年站穩腳再說。那些精于稼穡的二十多人,先跟隨適問詢那些種植之法,再選一片土地種植,就在沛地附近即可。”
“公造冶,你帶駱滑厘等人,深入市井。先幫著忙碌豆腐麥粉墨車的事,借此結交工商。不可露你們劍術手段,不可與人比斗。”
“高孫子督檢墨者之行,巡游村社之間,但有不行義之墨者,抓回來再做處置。”
“至于賦稅、丈量、田洫、畝稅等事,暫時不動,原本如何現在依舊如何。日后借商丘公族六卿之名,以整理田洫、征收多余畝稅為名,再動這些大族。商丘公族六卿必不出力,但也不會反對,我們需要自己做成,也就需要此地庶農工商之心。”
只是頃刻間,墨子已經將各種事項交代下去。
適說能解決了巫祝之事,剩下的便都是墨子擅長的了,他是巨子,又是第一任巨子,其言無人敢違。
眾人均以為這件事就這么完成的時候,墨子又道:“你們也隨適學了不少八筆字。草帛之事看來適已經準備做了。待秋季宿麥未種之前大聚,我是要考教你們那些隸書的。凡不能者,定有懲罰。”
“你們既要出去,先花八天時間,和適學村社的手段。適也帶著書秘吏的人,將一些常用文字抄錄到竹簡上,每人分發一份。這些天你受些累,一定要在八天之內抄完。一定要有如下文字:數字、田畝、麥粟、墨、農具、牛馬…”
“另外你要多講故事,讓那些前往村社的人,能用故事吸引眾人。故事又要微含大義。八日之后,即便這些人不如你所知,但至少在半年之內如你一般。凡如今能寫二百字者,這幾日跟隨適書寫木簡。”
“還有什么不懂的?或是還有什么覺得我這樣做不合大義的?亦或是有什么疏漏的?便可彌補詢問。”
眾人互相看了幾眼,紛紛道:“尊巨子令。弟子無可補充。非是不愿,實是不能。”
八日后,一座嶄新的小木屋已經在泗水河畔建成,粗陋無比,但是里面裝著的器物卻是要以黃金論的。
幾十名即將前往村社的墨者每人都領了幾片編號完畢的竹簡,上面寫著二百多個字。
很多文化水平不高的墨者現在根本不認識那么多字,更何況去寫。
可是每個墨者都輪流走到適的面前,背誦一篇聽起來絕對不像是尚書、周書這樣精致文字的文章,而是一篇看起來廢話連篇的文章。
“一個人,有兩頭牛。種了三頃地。三頃地一共三百畝,一畝地要粟種四斤,若種麥需要五斤。這人有家,家里共六口人。后來住進一個墨者,就是七個人。七個人比牛腿要少,兩頭牛八條腿…”
一共二百多個常用字,編成一個沒有什么深意只是個小故事的話,抄錄在竹簡上,一人一片。
從竹簡現世到現在,恐怕竹簡之上從未寫過如此粗陋的文字,簡直是大大有辱斯文。
故事很尋常,也都是些口語。
這些墨者一連背誦了七八天,有時候說夢話都是說一個人兩頭牛六張嘴八條腿之類的話,早已是背的純熟。
適一個個地聽這些人背誦,然后拿出一張木簡隨便指著一個字問道:“這是啥?”
問的那人原本是個做骨匠的,之前又因為跟隨公造冶來沛地,學的字本就少。
適這樣一問,他便拿出所有的竹簡,就像是說夢話一般,將那些早已經背的滾瓜爛熟的篇章念叨起來。
念一個字,就拿手指頭往下點一個。
點到后來,確定了是那個字之后,又重新數了一遍以便確認。
這樣數了兩遍,需要的時間很長,適也不心急,就在那慢慢地等。
好半天,那骨匠才說:“這是個餅字。”
“你確定?”
骨匠覺得自己數了兩遍,于是自信,根本不怕適的詐騙,笑道:“定了。一個是數了兩遍了,另一個是這個字肯定是和飲食有關的。這個你教過。書秘適,我說的可對?”
適點頭微笑,將竹簡還過去行禮道:“對的。那就秋日再見。愿再見之時,你已經不再需要背誦數字數了。這是將來行大義所必須的,先生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骨匠還禮道:“再見之時,我定然不再需要點數了。有木炭、有石頭、有墻壁木頭,只要肯學,總有辦法。”
墨子站在適的身后,聽著兩人的對話,面露微笑。
骨匠又和墨子行禮,墨子問道:“那些故事也都聽的熟了?”
“弟子多半記下了。雖然講起來不如適那樣引人,可說給那些人聽總是可以的。堆肥挖廁的天志本源之理我也明白了;制作簡單的骨器農具本就是我的本行。”
“那就去吧。勿忘初心、勿忘行義。秋日來此,我再考教你認字數數。適不是常說嘛,勿以義微而不行、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既可勸學,亦可行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