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歌輕輕念道:“為什么我要一刀兩斷?”
就像棋圣說的那樣。
大善,絕不是愚善。
而一味的心慈手軟,只會讓自己失去小師妹。
銀城難斷,需要一柄真正鋒利的刀。
那么大夏龍雀,這柄刀,夠不夠鋒利?
這樣的一把刀,足以斬斷李長歌心底殘留的所有動搖,還有最后的一絲不夠果決。
風雪驟停,李長歌輕聲說道:“這個問題,其實很簡單吶。”
他眸子里的大火在燃燒。
若水寨的那場大火,在他眼中熊熊而起,此刻燒去了李長歌骨子里最純摯的悲憫,讓他拎起了劍。
他的頭頂,是被“因果”斬斷的弦果,這份弦果一直栓連著小師妹,若是遲上片刻,小師妹就會被帶回銀城,重新淪為質子。
他的身前,身后,都已經沒有了退路。
只有拎劍,然后舉劍。
一樣物事,撞在刀尖上,斷成了兩截,能怪誰呢?
“是你逼的啊,師父。”
這是李長歌最后一次對她念出師父這兩個字。
李長歌單手持劍,高高舉起“因果”。
這柄舉世無雙的仙劍,居然破天荒的沒有一絲反抗。
李長歌已失劍骨。
為何他還能舉起這柄仙劍?
當一位天生的劍道皇帝,卸去了最后的仁慈與善心,便可真正端坐于刀劍皇座之上,冷眼漠視,俯瞰眾生。
失了劍骨,還有劍心。
李長歌再也使不出那一式“卸甲”。
他已經失去了那根,可以讓他穩穩坐在天下第一妖孽位置上的劍骨。
可,他依舊是天下劍兵,最夢寐以求的主人。
懷善,卻不愚善。
好殺,卻不濫殺。
他卸下了那根劍骨,卸下了最大的優勢,也卸下了唯一的缺點。
所以他舉起了“因果”。
那柄“因果”劍身此刻緩緩震顫,不再局限于三尺范圍,逐漸變得修長而富有妖性。無形的劍氣波動開來,在劍氣光柱之內撞壁之后剎那回彈,猶如水珠一般來回跳躍,劍氣如珠,相互交融,之后便不再分離,之后再撞擊,便如滾雪球一般越滾越聲勢浩大。
不過片刻須臾之間,劍氣光柱之內,一片汪洋肆意。
俱是劍氣。
風雪銀城城主駭然于眼前的滔天劍氣,她抬起頭來,不敢置信望向自己的“得意大弟子”。
九品之后便是宗師,一步之差,遙隔天塹。
一步一踏天,可見這一步究竟有多難。
而中原不算小殿下在內的五位妖孽,早就有了沖擊宗師境界的積蓄和實力,除了葉世三,西妖東君中菩薩,都被劍宗明找上門來,強行拔高境界。
若是水到渠成,便是頂天造化。
所以他們才都不可免俗的來到了南海,赴這場圣會,求一個圓滿。
如何得見圓滿?
九品境界,將元氣蓄滿,域意與源意交融,完美融合之后,便算是“小圓滿”。
若是將域意和源意停留在完美融合的前一步門檻之上,將元氣繼續修行,累積,水漲船高,直至再也抑制不住,再將域意源意松開,便可抵達“大圓滿”。
小圓滿大圓滿,一字之差,實則謬之千里。破開九境,所謂的第十境之后,元氣質變,若無其他造化,便再也無法自身修行而出,所以九品境界所累積的元氣多少,便如一個水池,水池大小,影響之后的成道之路。
銀城城主的這具身子,當初修行成為宗師之時,勉強算是修出了一個數丈大小的元氣池子。
而東君西妖中菩薩這三位妖孽,至少都已經抵達了小型湖泊的程度,真正比肩了始符年間那些大修行者的驚人成就。
李長歌的元氣,正在衰竭。
以一種異常驚人的速度開始衰竭。
這位被西關任平生尊稱一聲“北地銀城小劍仙”的天大妖孽,若是不出意外,進入宗師境界的那一天,整片中原,淇江南北,兩座天下,都會為之艷羨驚嘆。
他的確在跨出那一步。
九品跨越宗師的那一天,對某些人來說,難如登天,對某些人來說,則是易如反掌。
李長歌本該是后者。
他的元氣,被他不斷注入“因果”之中,隨著“因果”一共飄散,化為方圓滿溢而出的劍氣。
這些元氣,尚在九品階段,便已經凝為了實質性的水珠,若是匯聚在一起,毫無疑問,便是一座小型湖泊。
李長歌在散元?
銀城城主想不明白,自己這位大弟子,究竟在做什么?
接下來她明白了。
之前還了劍骨,現在便是還修為。
李長歌面色平靜,散去身上最后的一絲元氣。
恩歸恩,報歸報,因果歸因果。
塵歸塵,土歸土,塵埃終落定。
銀城城主明白了。
眼前面無表情的李長歌,他還了銀城所給的一切。
現在他什么都沒有了。
劍骨也沒有,修為也沒有,空空蕩蕩。
他接下來要殺自己。
便不再是拿自己所贈的,所給予的。
那些恩。
李長歌深吸一口氣。
劍尖微微下壓,剎那滔天水珠辟易開來,讓開一條三尺狹長的開道 猶如遠古劍仙,持劍絕艷,一劍落下,勢要劈開大山大河大江大洋!
劍氣光柱在一劍之下砰然碎裂開來,浩瀚不可抵御的元氣,與劍氣一同迸射砸下,如大廈傾倒,水樓淹沒,浩浩蕩蕩,不可平復。
那縷風雪銀城城主的神魂,便是連堅持一個呼吸,都根本無法做到,在劍尖下壓的那一刻,化為熾烈的飛灰,被李長歌滾燙的劍氣海洋淹沒。
整片枯竭的荒域大地,被劍氣海洋沖刷而過。
當一位劍仙,傾盡所有,只為遞出一劍,這樣一副場面,究竟有多么浩大壯觀?
劍宗明面無表情站在所有人面前。
他伸出的那一只手,撐開的劍氣屏障,在李長歌一劍余波之下,有些隱約支撐不住的趨勢。
大光明宮宮主面色自若伸出第二只手,壓在前一只手手掌之上。
這樣的一劍,若是循著因果,毫無疑問可以滅殺那位風雪銀城的太虛相女人。
劍宗明低垂眉眼。
這位劍胚,說是卸了劍骨,脫了善心,依舊沒有行最終的弒師之舉,只是以因果劍氣將那縷神魂切斷,給了那位“師尊”不大不小的警告。
李長歌順著因果,給她遞了一段話。
“我希望,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李長歌此生不會再入北地銀城。”
“你問我,為什么要一刀兩斷,拿什么一刀兩斷。”
長歌頓了頓,他微微回頭,瞥了一眼劍氣光柱之外的魏靈衫。
“我這一生,已經這樣了,恩也好怨也好,已不想再去追究。”
“可你不該動小師妹的念頭。”
這就是為什么一刀兩斷。
至于拿什么一刀兩斷。
李長歌接著說道:“小師妹,就是我的刀。”
“我不會回去,所以她也不會。銀城對你來說,少了兩人而已,算不了什么。”他淡淡說道:“斷了,就斷了吧。”
風雪銀城,撞在了刀上。
一刀,兩斷。
李長歌沒有催動劍氣,去行最后的殺伐。
劍宗明看著他收劍之后靜靜站在原地。
大光明宮主語調木然念了一句:“殺人不盡,禍根無窮。”
李長歌似乎聽到了這句話,卻只是搖了搖頭。
他抬起頭來,望向天空。
劍氣汪洋沖刷荒域大地,蒼穹之上,有陰云攢動,緩緩密集,陰沉的可怕,似乎隨時都可能閃出雷蟒,將整片仙島吞入腹中。
李長歌破開九品,造就了如此駭人的一副場面。
這位劍仙胚子的破境,居然引動了天劫。
的確,單單他散開的元氣浩瀚程度,便足以令世人震驚,這樣的程度破境,勢必會引動一場驚世駭俗的雷劫降世。
但真正引動雷劫的,是這位殺胚曾經在西域造下的殺孽。
只是他如今已經散盡了修為,廢去了劍骨,又該如何渡劫?
天地大,一人小。
劍氣光柱不散,所有人都進不來。
李長歌捂住嘴唇,微微咳嗽,緩緩拎起“因果”,望向天空。
風雪已經飄零,替代而至的,是鋪天蓋地的狂風驟雨。
這位銀城大弟子望向天空,有些微惘。
冰冷的雨珠砸在臉上。
半生飄搖,半生孤苦。
半生凄涼,半生無助。
這場雷劫前的大雨,砸向仙島,之前傾斜而出的豐盈元氣在地面上流轉,元氣的主人,卻沒有絲毫想要收回的念頭。
李長歌身上沒有絲毫元氣。
他就這么一個人。
站在天地中央。
抬起頭來,大雨撲面。
雷光隱約,照耀那張迷惘而病態的面龐。
沒了修為的一個人,該如何對抗天劫?
即便是有了天大修為的人,在雷劫面前,都顯得卑微而渺小,脆弱而不堪一擊,多少大修行者,死在了天劫之下,最終尸骸都被劈成飛灰?
李長歌此刻在想,死在天劫下,似乎正是他應得的結局。
八尺山上,他造下了太多殺孽。
北原寒酒鎮時候,他與東君喝了一席茶。
他說:“殺孽在身,命由天收。”
東君說:“只要你握住手中劍,天也收不了你的命。”
李長歌抬起頭來,抿了抿嘴唇。
藏劍山頭,還有一個人在等他回來。
雷光綿延,如龍如蟒,氣勢磅礴,不可阻擋,即將降臨。
現在劍骨沒了。
握住手中的劍,還有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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