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殿下按在銀城城主額頭的那只手,只需要微微迸氣勁,就可將這位天下第一人的小半縷神魂震得魂飛魄散。
所謂的修為天下第一人,帶著“太虛相”來到仙碑世界,歸根到底還是紫府之境。
若是他攜帶著完整魂魄,來到紫府,也許會是另外一副場面。
銀城城主的牙齒早已經被打落,滿口鮮血淋漓,無法說話,喉嚨作響,看起來凄涼之至。
易瀟并沒有急著去取了這位銀城城主的神魂。
他微微瞇起眼。
隔著一張面皮,小殿下感應到自己手底下的那張中年男子面皮之下,似乎還有第二層。
是…第二層人臉?
易瀟有些微惘,面上不動聲色。
銀城城主似乎覺察到了什么,心念瘋狂震顫。
遠在仙碑之外的青鬼傀儡師,面具之下眉毛皺起,似乎有些游移不定。
而更遠之處,萬里之外,北地銀城。
本尊的聲音跨越太虛,輕聲道:“棄了。”
小殿下的雙手猛然抬起,落在這張中年男子的面皮之上,雙手各自拉扯一邊,要將這位見不得人的鬼門老妖怪真正面皮扯下來。
轟然一聲。
黑色大麾猛然膨脹,下一剎那直接炸開,漫天風雪如刀如劍,濺射如同泡沫,一道墨色蓮衣身影腳尖點地,度奇快從爆炸之處后掠開來。
小殿下面無表情,望著神魂炸開之處,此刻漫天風雪追隨自己而來。
易瀟伸手握拳。
掌心攥攏。
原本紛紛揚揚炸開的大雪,被小殿下一只無形手掌攥緊握攏,剎那收縮,化為一個細微不可見的“原點”。
易瀟抬起頭來,看了一眼處處崩塌不成樣子的“大榕寺”。
面色木然,看不清表情。
他腳尖落地,株蓮相龍蛇相緩緩歸于平寂,蓮衣從鼓蕩恢復平靜。
易瀟走到青石身旁,看著這位身上全是鮮血的稚嫩小沙彌,輕聲說道:“和尚。”
陽關谷,大榕寺。
十六年初逢,種種際遇,如今故人,已是地藏。
這位道心裂開,如今修補程度十有成的地藏轉世,咧開嘴笑了笑,溫柔說道:“沒事,死不了。”
神魂受創,道心裂開。
小殿下低垂眉眼,輕輕說道:“你還真把自己當神通廣大的活菩薩呢?以為自己上天下地,無所不能?非要在道壇那逞強,跟葉十三打架,說,是不是早就猜到會有今天了?”
青石不說話,只是咧嘴傻笑。
易瀟深吸一口氣。
“你什么時候知道仙碑是一場局的。”
青石微微咳嗽,跌坐在地,無物可依,吃力捂住胸口,艱難笑道:“葉十三不是個好人,但也不壞。道壇講座之前,就借著那位公子小陶的讀心相跟我說了實話。我賣點血,能引出那位不可言的魔頭涉身因果之中,值。”
小殿下微微攥拳,輕聲說道:“把后卿引入仙碑之中,你…可能會死的。”
那位遠古的魔道祖師,狡詐到了一種與修為成正比的地步,即便青石道心破裂,神魂重創,也不愿貪那小半縷地藏神魂。
越是膽大包天,越是膽小如鼠。
銀城城主的那縷神魂已經葬身此地,而小殿下與這位城主對峙之時,便已經在等。
而等了許久,也不曾等到后卿的神魂。
自己未曾現身之時,道心破裂的青石,幾乎是一個人人眼紅的天大寶貝,得之可以操縱仙碑地藏神魂,甚至開啟鬼門地藏道場。
而自己現身之后,后卿也大可以與那位銀城城主形成以多打少,強行擄走神魂,奪下這份逆天造化。
真真是謹慎到了極點。
活得太久了。
所以怕死。
不僅僅怕死,更怕在鬼門里的那種痛苦日子,重新上演。
那是一種生不如死。
所以后卿要確保百分之一百的成功。
青石以自己小半條性命做賭注,也沒有換來那位老奸巨猾的后卿進入自己的幻境,他并無任何失落神色,笑著搖了搖頭:“可惜了。”
易瀟難以想象,如果那位后卿膽子稍微再大一些,會是什么樣的情況。
他拍了拍和尚肩膀:“你就不怕死?”
“怕。”
“怕得要死。”
青石笑道:“師父那么怕死,我也怕啊。我怕死之前不能有些事情做不完。”
小沙彌模樣的青石,認真說道:“鬼門道場里的那些東西,一個也不能留下。”
他有些吃痛,呲牙咧嘴,清秀模樣的眉眼微微猙獰。
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夠著小殿下肩膀拍了拍,笑道:“不是還有你么?”
小殿下沉默無語。
“下次別這么玩了,會出事的。”
易瀟很認真的說道:“你待在這別動。”
青石點了點頭,艱難笑道:“你要去哪?”
“后卿…應該去了其他的仙碑幻境。”易瀟面色平靜,道:“我要去找另外一個人的幻境,如果他很不巧的在紫府之內被我碰見了,那么這場南海鬧劇…就該結束了。”
青石感慨道:“嘖嘖,紫府境內第一人吶,威武霸氣。”
簡大神將的幻境之中。
有一位不之客,早早來到了這里。
后卿沒有理會在最重要的“大榕寺”幻境之中,究竟生了什么。
他打心底認為這是一場局。
南海的封禁,這么好解?就平白無故多了這么多修行者踏入仙碑,還恰好趕在自己破禁之后?
這一切生的,太巧合了。
他甚至認為,那位“好心好意”放自己出來的銀城城主,身體里雖然棲息著那道鬼門之中與自己有所交集的太虛神魂,骨子里可能卻已經彼此交融,成為了人間修行者的一員,故意來引誘自己入青石幻境。
即便那位銀城城主不搶先,他也絕不會踏入青石幻境。
演戲而已。
在鬼門仙印下活了不知多久,后卿早已經熟悉了自己的無數張面孔。
真摯的,偽善的,邪惡的,正義的。
擇時而取罷了。
仙碑以外,示敵以弱。
他一直在等自己真正進入這塊碑石的時候,即便心底早已經迫不及待,也要故作鎮定,扮演成一位貪婪之徒,這樣才能在最后關頭,像是抑制不住貪欲,失了理智,才踏入仙碑,奔向那位青石菩薩。
后卿此刻饒有興趣地望著這位有趣的人間修行者。
“簡肇薪?”
簡大神將是齊梁第四神將,當仙碑一眾修行者中,算不上最頂尖的層次,可無論資質和神魂都不算弱。
這樣的一個男人,道心居然如此脆弱?
后卿的神魂遍布仙碑諸多幻境 ,只需要一個念頭,就可以奪取那些道心脆弱的宵小之輩神魂。
這位魔道祖師,并沒有急著動手。
他漠然看著那位簡大神將在戾氣下拔劍而起,向著自己心愛女子撲了過去。
這位魔道巨擘似是觸動到了心底的某根弦。
那道蟄潛的神魂剎那鉆入簡大神將的體內。
劍尖抵在清水脖頸之前。
那個持劍之人卻猛然不動,身子僵硬了那么一下。
女子倔強咬唇,一言不。
“清水。”
“簡大神將”緩緩念了這個名字一遍。
帶著一種緩慢的念舊感。
清水有些微惘,看著面前緩緩收劍的男人。
如果說之前她只是覺察出眼前的簡哥與自己先前認識的不同,現在她卻實實在在感覺到了一種陌生感。
“簡大神將”念出了清水兩字。
他神魂飄絮一般,回蕩到遠古年間,那個動蕩不安的時代,神仙打架,魔頭佛陀,修行者可修成大神通,人間哪里有安樂地?
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在修行魔道之前,似乎也認識過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的名字,很巧,很不巧,也叫清水。
自己無論是資質還是悟性,都比眼下這具身軀的主人要強上太多。
踏上魔道以后,他親手殺了那個也叫清水的女人。
然后心如死灰,殺人如喝水,修行進境極快,因為再也不會心軟。
修魔是一條不歸路,后卿覺得有趣,又可笑。
他不知道慈悲是何物,悲憫又是何物,心懷天下是何物,普渡眾生又是何物。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活著,如果有一天不是為了殺人,又是為了什么?
真正成為不可言以后,一切似乎都變得寡淡而無味。
那些神仙,佛陀,妖族大圣,道祖儒圣,在自己看來是騙人騙己的虛偽之徒。
哪里有真慈悲,真大善?
不還是想求證長生,向著老天求一份善緣,在自己渡劫之時給一線生機?
后卿聽太虛相的那人說,人間如今有江湖。
江湖二字,比當年神仙打架要有意思的多。
后卿還聽說,江湖上的人,求的不多。
一是佩刀戴劍。
二是白到老。
刀劍是何等脆弱的兵器?
白到老就更是天大的笑話。
這些修行者,只不過百年壽命,不如螻蟻,白頭不過彈指一揮。
后卿踏入仙碑之后,神魂分出了無數分。
他看到了無數人的幻境之中,當年后悔之事。
求刀,求劍,求一人鬢角廝磨,直到白。
他還是不懂江湖。
但他想了想,如果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沒有殺了那個叫清水的女人呢?
也許自己會死在那個年代。
可現在不一樣了。
后卿緩緩收回了劍。
他摸了摸自己這張陌生面皮,這么多年來,他忘了自己是什么模樣,什么模樣…應該都不重要了。
他抬起頭來,望著穹頂。
穹頂之上,是自己的碑石。
這塊碑石,可以讓人回到自己后悔的時候。
后卿從來不知道什么是后悔。
他忽然輕輕摸了摸自己胸口,借著這個男人的神魂,感應到了這種奇異的感覺。
像是什么重要的東西被抽走了。
想重新拉回來,卻知道不可能。
原來…這就是后悔。
(今晚有事,所以提前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