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樓死死咬住那柄“紅豆”,滿面鮮血,被師母的大雷音震顫得模樣極為凄慘,哪里還有半分俊俏仙人的模樣?
他緩緩回過頭來。
白鯉鎮一片廢墟。
大雪狂舞,整個鎮子先被壓碎后被拔起,無數屋瓦碎礫在風暴之中狂卷,隱隱約約帶著腥紅之色。
明明是一場暴雪蓋壓,天地變色,葉小樓耳邊卻靜得可怕。
他木然看著被顧玖壓掌滅去的白鯉鎮。
破壞力極強的大雪被人以極好的力度握住,像是兜轉在沙漏里的風暴,不出方寸之地,拼命攪殺著鎮內的一切物事。
生靈在一瞬之間便被滅殺。
平房坍塌,樓屋崩潰,在漫天雪氣之中圍繞鎮中央一點為圓心,極速回轉。
有人輕輕拍了拍手掌。
雪氣煙消云散。
葉小樓怔怔看著真正化為死寂廢墟的白鯉鎮。
這個拔出兩劍,口中還咬住一劍的男人,極為緩慢,極為緩慢的轉頭。
他認真看著顧玖。
顧玖在微笑。
葉小樓的白袍飛舞落定。
他緩緩抬起雙臂,以臂彎接住自己口中的“紅豆”,古劍滾下,被雙臂臂彎穩穩接住。
他的齒關之間流瀉.出大灘鮮血,隨著搖頭的動作輕甩在雪地之上。
顧玖輕聲笑道:“怎么,不說話了?”
葉小樓聲音沙啞說道:“師父錯看了你。”
顧玖挑了挑眉,她穩穩抬手,重重釘入雪地里的春雷剎那被吸入掌中。
“你說錯了。”
這個女子無不嘲笑說道:“是我錯看了他。”
葉小樓面無表情,雙臂夾緊“紅豆”,整個人翻身而出,奔襲沖向顧玖,卷攜出十丈長的大雪。
顧玖一手壓住春雷龍齦,冷笑一聲,猛然掄起春雷琴,并不催動音道,而是將這柄無數人視作音道至寶的古琴視作一塊門板,狠狠斜著砸了過去。
葉小樓猛然抖袖。
臂彎里的那柄“紅豆”剎那滾出,在半空之中被他啟唇含住,極為倔強地扭頭斜斬而出。
三把古劍,率先與春雷接觸的乃是“紅豆”!
面紅耳赤的女子刺斬而出,將春雷琴面上七根形同流水態如奔雷的琴弦一斬而過,如抽刀斷水,剎那即過。
七條春雷攀附“紅豆”而上,如流水般曲折縈繞,剎那回到琴面之上,看似雙方若無其事,實則已經交戰百回。
葉小樓顱內被雷音震顫百次,若非宗師境界的體魄支撐,一口牙關早已經崩碎,神魂被震成碎沫。
春雷崩裂神魂,眼前一片漆黑,葉小樓依舊未曾松開牙關,他雙手倒攥二三兩柄古劍,單憑直覺,便斬向了春雷琴琴后的主人。
顧玖壓住龍齦的那只手輕輕抬指,七條春雷奔走而出,轉瞬即逝,在“骰子”的劍面上互相奔走如小獸,交錯而出。
春雷琴弦切經脈于無形。
顧玖輕輕按下抬起的那根手指,七條春雷迸射而出,炸開葉小樓一臂白袍,鉆入肌膚之中,數條血腥的小蛇剎那被春雷崩出,雷光耀眼。
那條倒攥“骰子”的手臂已經扭曲不成人形,血肉模糊。
葉小樓的面色依舊漠然。
根本顧不得被春雷炸得皮開肉綻的左臂,也顧不得那柄不受控制拋飛而出的“骰子”。
他平穩而“緩慢”遞出了第三把古劍。
咫尺天涯。
“嗡——”
顧玖微微瞇起眼,似乎被那柄大紅色如牡丹開放的古劍劍鋒刺到了眼眸,有些不適應劍面上閃爍跳躍的寒光。
寒氣逼人。
興許是因為大雪的緣故。
興許是因為劍氣的緣故。
若是真正的大修行者之間相爭廝殺,音道修行者最大忌諱,便是被人近身,而葉小樓這樣的劍骨胚子,真正近身遞出了自己的一劍,便再也沒有被躲開的可能。
于是有了顧玖控弦,以春雷先炸“紅豆”,再炸“骰子”。
千般百般防住一劍。
只可惜葉小樓還有第三把劍。
而他此刻遞出了第三把劍。
顧玖在那一瞬之間感到了一股寒意,想扭頭躲開。
或者下腰,或者側身。
而令她感到有些微微驚悚的是,似乎無論哪種方式,都無法避開那第三把古劍的鋒芒。
而那柄古劍似乎鎖定了自己。
電光火石之間,顧玖只能選擇后退。
她后退了第一步。
然后她后悔了。
劍者,一往無前。
葉小樓面色蒼白,眼神熠熠生輝,腦海里依舊是一片雷音轟鳴,左臂傳來的鉆心疼痛清澈入骨。
可這不能使他分心。
他的所有心神,全都在第三把古劍之上。
顧玖退了一小步。
葉小樓進了一大步。
女子的面容不變,看似面無表情,心底其實“咯噔”一聲,那柄劍鋒卷開大雪,以極快的速度刺向自己的眉心。
于是有了后退的第二步。
第三步第四步。
交錯在雪地上的腳印飛快后掠,踐踏飛雪。
那個側身遞出第三把大紅古劍的白袍白發身影氣勢決然。
孤獨而一往無前。
顧玖后掠三十丈。
葉小樓一劍光寒三十丈。
氣勢一步起,步步升,劍勢疊加,小溪變小河,小河變大江,大江大海,波浪滔天,拍岸之下,令人再無接劍念頭。
肝膽俱裂。
女子最后硬生生止住后退腳步,心道不能再讓這一劍蓄勢一丈距離,否則到頭來都是莫大威脅。
顧玖瞇起鳳眸,再一次平舉春雷,橫在胸前,想著棄春雷換一劍,以這柄古琴抵住這決然一劍,不至于落得魚死網破的境地。自己先前已斷去他一條手臂,再鏖戰下去,只需抵消這一劍,待到雙方氣機交迭,拉開距離,便是自己大勝之勢。
葉小樓瞇起眼,舌尖抵住紅豆劍柄。
顧玖剎那頓住身形,春雷平舉而起,擋在胸前。
葉小樓猛然俯身,姿態極低,頭顱偏轉,死死咬住的“紅豆”自下而上,迅猛抵點在春雷琴琴腹之上。
舌尖綻雷。
“紅豆”與“春雷”齊齊拋飛——
顧玖瞳孔緊縮。
那柄大紅之色的古劍,已經抵在了自己的眉心。
有一抹殷紅的鮮血,被劍意逼得從眉心滴落,順延一條極狹小的曲徑緩緩流下。
葉小樓面色慘白。
他側著頭,半個身子被“紅豆”的反作用力壓在雪地之上,那條左臂血肉模糊的翻開,此刻軟軟垂倒在地面,而右臂保持著抬起的動作,將第三把古劍送至了顧玖的眉心之處。
死寂。
葉小樓抬起頭來,不顧滿齒鮮血淋漓,艱難笑了笑。
“師母,您可曾聽過,玲瓏骰子安紅豆”
顧玖面色無喜無悲,直視著這第三柄大紅古劍,耳邊之后的話,便再無聽聞。
前兩把劍,第一把叫“紅豆”,第二把叫“骰子”。
她平靜挑了挑眉。
顧玖想到了一百年前,在西域的時候,那個男人曾經笑著問自己。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如今這第三把劍抵在自己眉心。
再入分寸,便是入骨。
這柄劍,若不叫“相思”,還能叫什么?
她突然覺得有些諷刺。
葉小樓緩緩站起身子,保持右臂舉起古劍的動作。
他望著面前的師母。
顧玖輕聲笑了一下。
接著她微微捂唇,絲毫不顧那柄抵在自己眉間大紅色的古劍,笑出了聲音。
過往的畫面,在腦海里一幕一幕翻過,像是刺在自己的心間。
那個男人說離了西域,辭了宗門,就來見自己。
那個男人說放了白鯉,放下一切,會來娶自己。
那個男人說 說的那么多。
可笑自己居然真的以為,他是愛自己的。
顧玖笑瞇瞇問道:“入骨相思吶。”
笑出了聲音,笑出了兩行清淚。
葉小樓有些微怔。
女子一把攥緊大紅色古劍,抵住自己眉心,刺入自己這具白鯉氣運加持的身軀之中。
“相思”入骨。
這柄古劍,通體絢爛如火焰,像是世上最烈的火,讓人心甘情愿跳入火坑之中。
不愿活。
葉小樓想要抽劍已經來不及。
攥住那柄劍的主人手上力道大得恐怖,極為緩慢極為緩慢遞入自己眉心之處。
出乎意料的,顧玖沒有感覺到絲毫痛苦。
她輕輕笑了笑。
一百年來的記憶,在此刻卻沒來由變得清晰起來。
歷歷在目,像是有人帶著她重新溫故。
其實她沒有那么恨他啊。
她只是在這兒等了一百年,太久啦。
可是他還沒有來。
耳邊有人輕輕問她:“這柄劍,叫什么名字好?”
聲音有些熟悉。
顧玖睜開眼。
是離別之前,那個男人摩挲著手上的古老劍胚。
一道分明是自己的陌生女子聲音,在記憶里清澈響起。
“就叫它‘玲瓏’好了。”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那一日,西域的雪原,蒼穹晚霞緩緩燃燒。
如同火焰,如同焚河。
就像是如今這柄刺入自己眉心的古劍。
沒有寒冷。
只有溫暖。
顧玖癡癡抬起頭來。
雪原之中,那第三把古劍寸寸燃燒。
在葉小樓的手上,綻放出無端的劍氣。
不帶著一絲的殺戮氣息。
那是劍主大人的劍。
是一柄溫和的劍。
劍氣溢滿,鋪展西域雪原,扭曲了這場幻境。
有一個年輕男人從虛無的雪氣之中緩緩走來。
那個年輕男人走到葉小樓的身邊,輕輕笑了笑,接過第三把劍的劍柄。
他緩緩拔出刺入顧玖眉心的那柄劍。
地上的鮮血順延著氣機倒流,那柄“玲瓏”被年輕的劍主大人拔出,丟在了雪地之上。
顧玖怔怔不說話。
她癡癡想著自己立誓化妖的那一天。
“愿取名為玲瓏。
愿永世為妖,生生世世,千年萬年。
我不要骰子,也不要紅豆。
我只求你。
若是求不得你,我便求死。”
那人輕輕擁自己入懷中。
溫和說道:“別哭,我來了。”
(PS;猜錯劍名的,前面給過提示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