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的邊緣。
有一道瘦削身影行走在雪原之中。
這是一個很年輕的男人,衣袍有些破舊,被風雪吹起,顏色如同森森白骨。
他的面容有些慘白,眉宇之間有一抹慘淡的意韻,片片雪花黏在他的眉間,發絲間,面頰上,并不消融,而是就這樣一片疊著一片,輕薄如棉絮,看起來更加凄慘。
用凄慘來形容不太恰當。
是冷漠。
這個男人并不在乎自己身上,衣袍上,面頰上,眉發間會黏上多少雪花,所以他甚至懶得動用元氣去融化這些雪花。
因為他的元氣很珍貴。
而這些雪落在他的身上,并不會阻礙他向前走的速度,所以他沒有必要浪費一絲一毫元氣。
所以他渾身上下一片雪白。
所以他看起來,便難免有了一些狼狽。
就像本該看起來是仙姿卓然的白袍仙君,此刻看起來居然像是一個落魄的求道者。
任誰被漫天大雪覆在身上,偏偏又行路緩慢,都不會像是一位真正的大修行者。
可這個男人不一樣。
他是東君。
王雪齋左腳邁出,未曾有絲毫停頓。
右腳接著踩在雪地里。
步伐雖然緩慢,卻無比穩定,向著一個方向前進,他的面前是一望無垠的西域雪原,他的背后是來不及被大雪掩蓋的一連串腳印,連成一條筆直的直線。
而那條直線的最盡頭,有一團血紅色的霧氣。
不能散去。
東君背后背負著一柄狹長幽白的琴匣。
與他身上落滿大雪的骨袍不一樣,這柄琴匣被東君護得極好,首尾未曾有一絲落雪,降落下來的那些雪花早在落在琴匣之外,就被東君的元氣阻攔開來。
西域多妖。
所以即便是平妖司里極為強大的仙師,出行西域執行任務之時,也一定會組織一只自己的隊伍。
單身赴西域,便等同入了妖族埋好的墳。
東君面色漠然,他停下了腳步。
遠方有一列車隊,不快不慢,從遠天的雪原地平線緩緩駛來,順應著風雪,馬蹄聲音踩踏大雪,由遠而近。
那列馬車的主人瞧見了這個在雪地里駐足的年輕骨袍男人。
西域里不會有熱心腸的江湖人。
因為那些人都已經死了。
所以這列車廂上印有“玄字第七”字號的車隊,只是遠遠瞥了一眼,未發一眼,重新換了一個方向,繞了一個極大的圓圈,刻意避開了站在雪原之上的骨袍男人。
車隊的首領神情漠然,瞳孔里蟄潛著若有若無的忌憚之色。
他隔著極遠的距離,動作輕柔且嫻熟的駕馭馬車,車隊里盡是漂泊江湖極久的人物。
自始至終,未曾有一個人發出不同的聲音。
因為這列車隊里的所有人,都深諳一個道理。
“自古事有極者必有妖。”
這個站在雪地里的男人。
他就這么微微抿唇站在那,一動也不動,妖異的白骨道袍隨大雪大風飄動,長發也隨之起舞,單論姿態,便如同潑墨畫里走出的謫仙人,卻不發出一絲一毫聲音,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了這么一個人物,以及他身后的腳印,而是單單從“聽覺”上判別——
一定是無法發現這個男人的。
因為他太安靜了。
安靜到連道袍鼓蕩的聲音也沒有,長發飄舞的聲音也沒有。
這是一種極致的安靜。
所有的聲音,被他掌控在極狹小的范圍之中。
玄字七號車隊與這位白色骨袍男人擦肩而過,即刻加速。
萬幸的是,這個男人看起來并沒有要攔住車隊的意思。
就這么很順利的離開了骨袍男子。
再過片刻。
車隊的首領瞇起眼。
他嗅到了一股血腥味道。
車隊里的所有人,都嗅到了這股血腥氣息。
先前并不算濃烈。
車隊越是迎著自己返回北姑蘇道的路線前行,血腥氣息便越濃烈。
大雪地上,有一行淺淡的腳印,連成筆直的一條直線。
再行十數里地。
風向似乎變了。
有人有些疑惑地抬起頭,面前有一片紅雪飛了過來。
紅雪一片兩片三片。
越來越多。
從某個方向飛了過來,片狀聯結成絮狀。
隨著紅雪一同襲來的,是比先前強烈數十倍的血腥氣味,猛地從口腔鼻腔之中鉆入,與寒風一起刺入肺腑。
惡臭。
有人嘔吐出聲。
接著接二連三的嘔吐聲音起此彼伏傳了出來。
玄字七號車隊的首領瞳孔縮起,艱難抑制住喉嚨里傳出的強烈嘔吐感,小腹一陣抽搐,可看到了眼前的這一幕,依舊忍不住跳下了車,蹲在雪地里吐了起來。
遠方的兩只腳印一腳踏下一腳踩出。
深淺俱是一致,凹坑里雪白無暇。
是方才那個極其安靜的骨袍男子留下的腳印。
可腳印的周圍三尺距離。
隔著老遠,就能看到一片猩紅,升騰在空中,風雪不能吹散,雪花從那團升騰的猩紅之中飛過,便黏上了血氣,變成了無數的紅雪。
遠方有妖的氣息,也有人的氣息。
都被斬成了尸塊。
那人一路走過來。
攔路的生靈,盡數被無形的物事斬成了千片萬片,最終無法散去,化為了血霧。
其中妖物居多,沖天妖氣,滿是血煞。
甚至還有.九品大妖的氣息!
玄字七號車隊的首領艱難靠在車廂上,捂住口鼻,不想去呼吸空氣之中越發刺鼻的妖氣與血腥氣。
雪地遠處,有一顆頭顱,被大風吹來,骨碌碌滾動,滾至車隊的最前方。
那是一顆巨大的獅子頭顱,單單是瞪大的眼珠,就已經有一人腦袋般大小。
這只被平妖司懸掛在地字懸賞榜首位的九品大妖,素日里作惡多端,平妖司耗費了極大的人力物力,依舊無法將這頭大妖降服擊殺。
而此刻死不瞑目,頭顱被某樣極為鋒銳的物事切割開來。
堪比金剛的獅子妖身則是被揉碎在了遠方的血霧之中。
大風吹,大雪揚。
妖氣溢滿雪原,一片凄厲景象。
東君微微抿著嘴唇。
他走出北姑蘇道,來到西域,走了三十里路。
孤身一人。
所有攔路的妖物,全都被他以“音”道無形斬切開來。
每殺一人,每殺一妖,他的元氣就會少上了一份。
自從被北姑蘇道境外易瀟和魏靈衫的“大元氣劍”斬中,他的境界便在一日之內跌至谷底。
那一劍太不講道理,硬生生把他的元氣吞去,消融。
東君面色上有一抹慘淡之意,就是因為元氣損耗極大的緣故。
好在他的“音”道手段殺伐能力極強,而耗費元氣并不算多。
一路走來,殺那些妖未曾耽誤過一絲一毫的功夫。
而那兩人比起自己只會更慘。
至少是元氣殆盡的情況。
東君自認即便如今狀態極差,只要能趕到西域找到易瀟,那兩人在元氣盡失的情況下,不可能有任何反抗的手段,也不可能再次逃出生天。
東君輕輕吸了一口氣。
琴匣里的那柄“春雷”,一直在給自己提供正確的方向。
從江南道一路追到北姑蘇道,都未曾錯過。
只是如今他停住了腳步。
不再行走了。
東君緩緩卸下春雷琴匣,雙手環抱,艱難將其立在身前,接著半個身子輕輕倚在琴匣上。
他委實有些累了。
陰晴圓缺,如今又是“缺時”,屋漏偏逢連夜雨,元氣慘淡,精氣神俱是出世以來的最低谷。
即便是當年被北仙李長歌壓抑,也只是滿腹怒氣,砸琴而走,未曾像此刻這般,真正有肉體上的疲倦。
四周,是極致的安靜。
大雪依舊片片而落,去勢平穩而連綿,每一片雪花落在東君肩頭,發絲,都似乎加了一份重量。
東君微闔眉眼,依舊未曾動用元氣去消融這些雪花。
于是倦意愈發強烈。
明明是極致安靜的三尺范圍,此刻似乎多了一些什么聲音。
像是雪花飄舞的聲音。
輕聲而溫柔。
催人入睡,難以拒絕。
東君閉上雙眼,仔細聆聽著耳邊的聲音。
他閉眸抬起頭,“望”向遠方,輕聲說道:“你似乎在等我?”
遠方的大雪里,有人笑著嗯了一聲。
呢喃說道:“等你很久了呢。”
白色骨袍的男子輕輕蹙眉。
耳邊嗡的一聲,恢復了衣袍鼓蕩的聲音,大雪紛飛的聲音。
這個世界不再安靜。
他的“音”域悄無聲息的瓦解開來。
有一道聲音輕聲在他耳邊說道:“你累了,倦了,不妨睡一會,將這些都借給我。”
這道聲音順應著他的功法,流淌在他的血液里。
無法拒絕。
甘之若飴。
東君有些木然地睜開眼。
那是一張經過了一百年,依舊未曾衰老的臉龐。
冰肌雪骨,未著一縷,赤裸著身子,站在大雪之中。
背后有九條巨大的尾巴,微微卷起,如同撐起了屏障,將所有的風雪攔住。
赤裸的“女人”伸出一只手,捏了捏面前神情木然的東君面頰,接著揉了揉他的頭發,亂雪紛飛。
她笑著將這個男人揉在自己的懷中,低下頭來,目光寵溺望著這個音道資質完美無缺的修行者,神魂極為輕松得趁了亂子,接管了這具身軀。
九條尾巴緩緩收攏。
縮成一個球形。
內里有女子幽幽說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
“月有陰晴,有圓缺。人有悲歡,卻無離合。”
聲音冷冽。
“我真的等了你好久啊。”
九條尾巴散開。
神情帶了一份嫵媚的東君蹲下身子,拍了拍在自己看來再熟悉不過的春雷琴匣,反復撫摸,反復呢喃。
“好久好久。”
“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