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骸篇(二十四)
洛陽南門,黃沙浩蕩。
取出滄生璽的蕭布衣抬頭望向巨大青銅城門。
洛陽。
要入洛陽,就要先過了這位八大國期間龍盤虎踞天榜前三甲的北魏劍道大師。
非大宗師,實乃大師。
漫天黃沙隨那柄浮空玄黃而震顫,顆粒清晰。
兩人之間的視線已經被黃沙模糊,目力不可見。
手托滄生璽的齊梁二皇子緩緩閉上雙眼,抱守心神。
不得動用劍域的劍道大師眉須在黃沙之中隱現,青衫鼓蕩,氣機不外泄。
宗橫深呼吸一口氣,罡氣從袖中傳遞,抬起一指,點指三尺外玄黃。
奴劍而行,隨心所欲,殺人千里之外。
黃沙一線牽。
那位身形孑然的布衣年輕人身軀再度一頓。
黃沙之中再度浮現一道血線。
“嗡——”
長顫聲音。
那柄玄黃瞬息消失,又瞬息出現,只是劍鋒染血,此刻如蜂翼一般瘋狂震顫,依舊御空在宗橫三尺之外。
一手托璽的齊梁二皇子依舊閉著雙眸,面色自若,絲毫不顧及兩頰猩紅。
蕭布衣眉心更紅,發髻被劍意斬斷,漫頭長發被黃沙卷起,如墨倒卷。
他輕聲嘆息,同時對那道來無影去無形的玄黃劍術默默贊嘆。
這位北魏劍道頭號大師,在八大國期間早早成名,卻能夠在巔峰時期沉寂下來,專心于洛陽皇宮內鉆研劍術,這份赤子劍心,真正殊為不易。
在自己的滄生璽之前,被逼得不得動用劍域,單純依靠一手奴劍之術,這位劍道大師依舊有著不小的勝面。
蕭布衣自問此刻若是沒有滄生璽,自己不是宗橫的對手。
只可惜這枚滄生璽,是齊梁一國之寶。
仙器二字,壓過天下萬般劍術。
黃沙迷人眼。
閉著雙眸的蕭布衣輕輕道:“可知齊梁立國以來,老師帶著這枚滄生璽走訪了多少處名山大川,拜訪了多少位隱世高人?”
隔了些許距離的宗橫瞇起眼。
沉默不答。
青袖之中罡氣牽引,北魏頭號劍道大師再度袖中拂指。
那柄玄黃劍身極小幅度卻極大頻率地震顫,瞬息切割漫天黃沙,再度掠過時空,如鬼魅般劃過一道長線,鏘然斬過。
金鐵猛烈交錯,再沒有那道血線浮現。
玄黃歸位,震顫更猛烈。
身為奴劍主人的宗橫青袖之中牽劍五指彎曲成一道勾魄形狀。
他駭然望向黃沙之中的布衣年輕人。
蕭布衣平托著那枚璽印。
聲音平靜。
“漠北王庭。”
“西夏棋宮。”
“風雪銀城。”
“南海終巍峰。”
“天下魔宗鴆魔山。”
“世外隱谷。”
“天極海蓮花峰。”
一連串令人聞之悚然的地名被這個布衣麻衫年輕人報出,而更令宗橫毛骨悚然的,是蕭布衣的下一句話。
“滄生璽內,僅僅是至強級域意,便儲存了十六道之多。”
來自齊梁的遠客輕輕揮手。
漫天黃沙猛然倒卷退散!
一尊青煙飄搖而起,化作一道巨大法相。
一位騎乘青獅的紫金童子面色縹緲,左手持青蓮花,右手抬臂,懸掛一柄金剛寶劍,渾身紫金氣息,宛若金剛琉璃。
蕭布衣籠罩在紫金童子巨大法相之中,面色悲憫。
平舉在掌中的那枚滄生璽印散發淡淡紫金色彩,映照他面色白皙,同時眉心一抹紅,宛若九天之上的忘憂仙人。
北魏頭號劍道大師失聲喃喃道:“文殊菩薩”
蕭布衣聲音平靜道:“正是蓮花峰那位的大威德域意。”
大威德域意,一切刀杖弓箭鉾斧不能傷害,幾乎是無敵的防御域意。
在滄生璽鎮壓之下,那柄不得動用劍道領域硬碰硬的名劍玄黃,此刻震顫頻率大幅度降低。
在方才宗橫點指之下,玄黃與大威德域意碰撞不下百次。
這道佛門完美無缺的防御域意絲毫不漏破綻。
歸位的玄黃劍鋒之上多了一層銹跡。
托璽而立的蕭布衣輕聲一嘆,望向那位青衫鼓蕩的北魏劍道大師。
“所以今日我要請你赴死,你不得不死。”
齊梁二皇子高高舉起滄生璽。
十六道至強級別的域意化作柔和光團,漂浮而出,任由他挑選。
這便是這世上的生殺大權。
千年古都洛陽有十六扇城門。
而這座北魏國都有內城與外城之分,內皇城,居行洛陽皇族。
那道閉城命令,在士子宴頭日從皇宮之中傳出,一騎絕塵,層層傳遞,抵達外城之時,內皇城的城門早已經死死閉合。
洛陽七月七大紅月,一襲白袍大開殺戒,皇都內諸侯噤聲,一片死寂。
然而并非這世上所有關閉的門,都能攔住人。
因為這世上總有一些特立獨行不逾矩的人物。
無論是洛陽的青銅巨門,亦或是蘭陵城的浮空城門,再或是北原風雪銀城的劍門只要這些人想離開,或是想進來,這些門,都攔不住他們。
很顯然,單以世俗論之,八大家家主便屬于那一類出入不逾矩的人物。
八大家主出行淇江兩岸,中原任意一地,都不會被區區一扇青銅門攔住。
而早就該離開洛陽的諸位大家,此刻卻僵持在皇城城樓之上。
蘇家家主面色平靜。
他的背后是依次排開的五大家族。
而對立面,則是那位輪椅上昏昏欲睡的唐家老太爺,以及推輪椅而立的鐘家男人。
新任鑄劍世家陳家家主乃是一位綠袍中年人,他背負一柄青翠古劍,渾身劍意盎然,此刻面色陰沉道:“老太爺這是何意?”
輪椅上頭發花白的老太爺睡眼朦朧,根本懶得搭理這位在他看來連年輕后輩都算不上的新任鑄劍世家家主。
這位唐老太爺只在乎一個人。
在他眼中,八大國兵戈交接,唐家與鐘家有自己和那位老佛爺,才占據了八大家中上三家的位置。
一文一武,一張一弛。
而類似如今陳家這種替補而上的鑄劍世家,早在八大國期間,北唐門以一己之力,便不知踏平了多少類似的蠅茍世家。
唐老太爺望向那位蘇家家主。
天下第一家,在那頭老龍王闔世以后,依舊牢牢占據這個位置。
而這位向來工于心計的蘇家家主居然膽大如斯,明知洛陽是一場鴻門宴,卻偏偏不帶一位供奉前來。
這位沒有修為的蘇家家主,敢來只身赴宴。
憑什么?
唐老太爺完全忽視了陳家家主,這位背負青翠古劍的陳家主人面色有些難堪,卻聽到另外一道聲音傳來。
鐘家男人聲音淡然道:“沒什么其他的意思,就是不準出城。”
先前那位紫衫大國師談話之時,除卻上三家,便沒有一家有發言權。
而那位蘇家家主,偏偏選擇沉默寡言。
此刻陳家家主終于壓抑不住,皮笑肉不笑道:“蠻不講理,我等出入洛陽,難不成要經過你們的允許?”
鐘玉圣搖頭輕聲道:“入,不需要。但出,便需要。”
修為早就九品巔峰的陳家家主面色陰沉,背后青色長劍震鞘而出,劍氣渾然天成,綠袍鼓蕩。
存了心思鼓動五家一齊動手的陳家家主長發飛舞,綠袍長衫,劍意降臨,氣勢如虹朗聲道:“莫非鐘家便可以不講道理?!”
劍氣縱橫!
接著“轟”然一聲巨響!
昏昏欲睡的唐老太爺緩緩睜開一條眼縫。
洛陽皇城內猛然塌陷一塊。
鐘家男人收回單袖,輕飄飄道:“這位陳家家主說得對,但并不全對。”
“鐘家的確是可以不講道理。”
“但并非是只有鐘家可以不講道理。”
鐘玉圣笑著開口道:“譬如唐家,也可以不講道理。”
接著他的目光投向了那個自始至終沒有開口的蘇家家主,輕聲道:“再譬如.蘇家,也可以不講道理。”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這位緘默至此未發一言的蘇家主人。
蘇家千金也將目光投向了自己的父親。
那位蘇家十六年來的主人。
蘇家家主打破沉默。
他笑了笑,道:“蘇家與鐘家不同,不同之處,就在于蘇家不會蠻不講理。”
鐘家男人笑了笑,不置可否。
“既然大家都想聽那么我就講一講,我蘇家的道理。”
蘇家家主緩緩開口道:“諸大家千里迢迢來了洛陽,殊為不易。那位大國師剛剛也如約奉還了幾位八大國期間老祖宗的魂魄,皆大歡喜。至于如何之前簽下的契約如何,那件我們諸家一同保管的仙器,借給北魏征伐西夏,能換來老祖宗魂魄歸位,也在情理之中。既然方才諸位都沒有異議,這件事情便算是蓋棺定論了。”
鐘家男人笑道:“打了一手好官腔。”
“謬贊了。”蘇家家主面無表情道。
幾大世家的子弟面面相覷。
蓋棺定論。
借出仙器這么一件大事,就這么輕飄飄幾句話,就蓋棺定論了?
那么這個大紅唐裝的鐘家男人攔路,就是為了這么一句蓋棺定論?
五大世家的人群之中不知是誰弱弱傳來一句。
“既然蓋棺定論了現在我們能走了嗎?”
鐘家男人依舊笑面。
而蘇家家主輕嘆一聲,道:“自然還是不行的。”
背后所有人都滿面愕然。
“有一個問題擺在眼前很多了。”這位蘇家家主聲音平靜道:“天下的世家太多了。而仙器只有一件。”
鐘家男人笑意盎然。
蘇家家主道:“你想留下幾個世家?”
大紅色唐裝的鐘家男人低頭望向輪椅上昏睡的老太爺,那位只是以一種極小幅度的搖頭輕輕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于是鐘家男人也搖了搖頭。
“一個”
“也不會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