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御史李琦叫朱高煦評說朝廷大略,朱高煦是比較謹慎的;確定是父皇朱棣要問,他才談了一些見解。
現在朱高煦處處都比較注意,他很守規矩。緣由無他,只因他有掀起天下風浪的能力…他的父皇朱棣也知道這一點。
皇帝的嫡子、朱家親王,他還能征善戰,坐鎮一方,其能量爆發出來,能攪動天下半壁;可惜,還是很難與京師朝廷對抗。在這種情況下,朱高煦只能極力想讓父皇相信:漢王府是完全可控的勢力。
朱高煦親自送李琦出書房,叫官員繼續送出漢王府。他沒有再返回書房,而向承運殿的臺階走了過去。
重檐琉璃瓦的宏偉前殿,其建制與京師的皇城有幾分相似。此時這樣的建筑,象征著很多很多。世人給它附加了權力、威嚴、正義等意味。
然而,朱家得到這一切,只有一個原因:在洶洶鐵騎甲兵的野蠻廝殺中,在無數罪有應得的屠夫、無數無辜平民的流血犧牲之后,太祖的一群人站到了最后未滅。
朱高煦在臺階上,抬起手止住身邊的宦官隨從,猶自走進了空曠寬敞的大殿。
他在碩大的紅柱子間徜徉,踱步了一陣,便走上正上方的王位,在他的公座上坐了下來。他把手肘放在扶手上,身體微微傾斜,讓手臂撐住了上身的重量。目光仿佛在巡視他的大殿,又仿佛甚么也沒看。
…很顯然,高煦在云南對付土司的手段,讓皇帝朱棣很滿意;否則朱棣不會又叫人問高煦、有關安南的事。
若是安南戰爭爆發,高煦認為皇帝極可能會調他參戰。
一來朱棣正當壯年,而且很想建功立業;而高煦這個兒子又表現甚佳,有能力幫助皇帝實現抱負。
二來,高煦雖有些實力和本事,卻完全不能反抗皇帝;在皇帝壯年時,高煦從道義和實力上都沒什么根本威脅,至少暫時可用。
高煦現在才后知后覺,自己在“靖難之役”后,因為表現太好,反而給了皇帝繼續驅馳他的想法。
如果他各種不聽話、不受控制,整天胡搞;估計靖難以后,他就沒有多大的利用價值了。
…朱高煦想不明白,這樣是好事還是壞事。不過至少有一點好處,他明顯感覺到父子間的矛盾、日趨緩和了。
畢竟不論他是不是整天胡搞,能力和名分就擺在那里;客觀的危險性,不是他怎么做就能有所改變的。
到底是親父子關系哩,朱高煦覺得父皇心里多少還是有自己。
他坐在公座上,想了很多…思緒漸漸清晰,現在唯一能挑戰皇帝信任的事,是藏在巫山桃花源的那些猛將!
不過這件事做得還算謹慎,唯有一個風險較大的地方:王貴。
宦官王貴知道得太多了。朱高煦不認為王貴有理由出賣自己,那樣的話王貴也會死無葬身之地,沒有任何好處!不過這仍然是一個很危險的弱點。
特別是現在,朱高煦判斷自己可能要帶兵去安南。彼時長時間不在漢王府,安南戰場上形勢又亂,就怕王貴出甚么差池。
殺掉王貴,徹底掃除這個風險因素?
…王貴是個宦官,朱高煦卻也記得王貴為自己出過的力,記得給過王貴的承諾和希望、將來讓他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或許,要干事的人,總會對不起很多人、辜負很多人…朱棣連自己的親兒子都辜負!豈不言,一開始就說好的皇儲位置;朱高煦現在甚至不認為,等朱棣想傳承皇權時、會給太子留個巨大的隱患。
人有時候不是沒辦法么?
有百般理由,不過朱高煦還是覺得,這種干法有點太過分了,心里堵著難以釋懷。
朱高煦一掌拍在扶手上,人就站了起來,快步向大殿門外走去。
他回到書房門口,轉頭道:“王貴,你跟我進來。”
“奴婢遵命。”王貴彎腰道。
二人前后走進了旁邊一間無窗的小屋子,里面還掛著昆明城的示意圖,放著一些小物件。
王貴躬身侍立在旁邊,沒有吭聲,一副聽從吩咐的模樣。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開口道:“不久之后,我可能會帶兵去安南。想提前派你去另一個地方,你或許會在那里住兩年。”
王貴低著頭抱拳道:“請王爺明示。”
“巫山縣桃花谷。”朱高煦道。
王貴一愣,馬上便正色道:“奴婢唯王爺馬首是瞻!別說去巫山縣,就算王爺要奴婢死,奴婢也無怨無悔!”
“我為甚么要你死?”朱高煦皺眉道。
王貴道:“王爺沒讓奴婢死,不過奴婢隨時準備為王爺死。”
朱高煦不管王貴的死心塌地、有幾分決意,他只知道客觀上王貴就是個漏洞!
“王貴,你一向對我忠心耿耿,我是那種忘恩負義的嗎?”朱高煦道。
王貴忙搖頭道:“王爺當然不是。”
朱高煦便道:“那要你信我,還是我信你?”
王貴拜道:“奴婢馬上去收拾收拾,明日就趕去巫山縣。”
朱高煦抬起手道:“叫王斌和你一起去。王斌只消送你到那個地方,不必進山谷。如此一來,王府里總算還有個人知道那地方;將來我想聯絡你們,可以派王斌去。”
王貴道:“王爺所慮甚是。”
這件事如此安排,王貴雖被關在那個山谷,卻又多了個王斌知情…王斌在戰場上豁出性命,為朱高煦擋過火銃,也是忠心耿耿的人。但王斌和王貴有些不同,那些事、王斌知道得沒王貴多;而且王斌是個衛指揮使級別的大將,別人更難動他。
…王貴剛買沒幾個月的小娘,都送給了王斌做小妾,帶了些東西就出發了。
指揮使王斌也去書房見過朱高煦一面,明白了要干什么事,很快也準備好了馬匹等物。
二人帶著路引一路出昆明城北門,干脆利索地踏上了旅途。
王貴騎在馬上,回望昆明城城樓,頗有些感概地嘆了一口氣,又長長地松了口氣、露出了些許笑容。
王斌好奇地問道:“別人出遠門都是傷心,王公公,你笑啥?”
“沒啥,咱家到了深山僻壤里,過得無趣是無趣了些,倒是一件好事。”王貴隨口道。
他完全不認為王斌送他,有什么詐…如果王爺真有殺心,這么麻煩作甚?在書房就一刀砍了了事!非得叫個衛指揮使心腹大將,來干這種活么?
王貴早就覺得自己不安生,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的密事太多了。他這種小卒,摻和太多事很危險,隨時可能變成棄子。
為了大事,王貴不覺得自己的命值錢!
所以前幾天在前殿書房,他說就算赴死也無怨,倒不是只為了表忠,因為確實沒啥可怨恨的理由。
等王爺提出,要把他藏到巫山縣時,王貴心里是非常感激的。王爺為他找到了一條穩妥的生路度過難關!
“王爺是個值得侍奉的主人。”王貴沒頭沒腦地嘆了一句。
王斌把黑糙的圓臉轉過來,看了他一眼,“哼哼”了一聲,便轉頭看路了。王斌現在已是衛指揮使,似乎不屑于聽一個閹人在那說教道理。
王貴卻一副煞有其事的樣子,繼續說道:“咱這等人,凈身不就為了有機會過得好點?只能依靠皇室藩王貴族,貴人也有沒良心的人啊…可咱們王爺是個念舊的人。”
走到旁邊的王斌沒吭聲。王貴這才回過神來,身邊這個不修邊幅的黑糙大漢,其貌不揚卻已混到了正三品武官,估計比他一個宦官還看得明白。王斌應該不是像其相貌一般的人,當年郡王府的將士也有好幾百人,王斌若沒點頭腦,恐怕也難以從那么多人中脫穎而出。
昆明城是云南布政使司最大的城,附近的驛道寬敞,二人剛出城時并排著騎馬,走得很快。
前面十來天他們都沒多少話說,無非談談怎么放置馬匹、在哪個驛站落腳之內的事。后來旅途無趣,王斌的話也多了起來。
因為王貴是朱高煦身邊的心腹,王斌以前也沒少當著他的面怨言。王斌在路上他談到皇家的事,少不得又罵罵咧咧了一陣。
大抵就是打江山的時候漢王出力最多,出生入死,皇帝卻讓高熾做皇太子不公平之內的話。
“太子是嫡長子。”王貴此時反倒更清醒,這么提了一句,“王指揮這些話,可別在外人面前說。”
王斌一臉不悅道:“俺還要你教?”
王貴只得勉強地陪笑了一聲,悻悻住了嘴。
…他們走得官道,不是云南最大的驛道,而是直接去四川布政使司,然后沿大江東下。接著他們找了條船走水路,從敘州府宜賓縣從大江順水而行,路過重慶府地盤后,就到巫山縣了。他們走的差不多也就是四川東出的道路。
這條路路程不遠,但其間一些地方山高路窄、崎嶇難行,二人也不太急著趕路,輕裝簡行走了將近一個月、才到巫山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