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出征回來,彼時正是二月春天,而今一晃已到了初夏。這陣子他沒甚么要緊的事做,在昆明城呆著、覺得時間過得很快。
昆明的季節變化,確實感受不強烈,反倒隨天氣的變化、冷熱差異有點大…
梨園后面的沈園,幾乎已變成了朱高煦和沈家商議諸事的場所。那里甚么都有,進出方便、環境也不錯,著實是個議事的好地方。
有酒樓可以做飯菜、有房間可以歇息;因為這里做著生意、也養著許多可以用的人,甚至想找個小娘陪一下,也馬上可以就地挑選。不過朱高煦最多也只是到前面的戲院去、聽聽戲而已。
今天朱高煦受邀請來梨園,看最近三個月的翡翠生意賬簿,人到了戲院的雅間里。因為現在正好有李樓先的戲上臺。
朱高煦的面前擺著一疊東西,他大致翻看著。他的心里非常清楚,只通過賬簿、很難摸清生意的具體名目;但他還是著重看了一下,里面附有的倉庫進出清單。
實際操辦的是沈家,說好的平分好處,現在的合作方式、也只能憑彼此的誠意了。在朱高煦粗略翻過別的東西、卻細看清單時,他發現沈徐氏正瞧著自己。
朱高煦抬起頭來,一副玩笑的口氣道:“你說,咱們要是變成了一家人,何必再如此麻煩?我貴為親王,也虧待不了你。”
沈徐氏也陪著笑容道:“殿下說笑了,妾身一介庶民,還是個名聲不白的寡婦,只怕在尊貴的王府里難以容身呢。”
“好了。”朱高煦輕輕一掌拍在一疊冊子上,身體向后一仰、靠在了椅子上。
沈徐氏道:“妾身是商賈,但憑信義做事,一年賺了多少、定不會隱瞞殿下。妾身多謝殿下之信任。”
這時朱高煦饒有興致地說道:“我感到有點稀奇,隨便問問,沈夫人賺那么多錢,作甚么用?”
朱高煦也說過真金白銀不可能沒用處,但沈家的財富和利潤,應該是個巨額數字,遠遠超過了她過奢華日子的所需。
沈徐氏低吟了好一會兒,微笑道:“殿下問得簡單,可妾身答起來真難呀…”
她想了想說道,“沈家在各行都有生意,與各地好些商幫也有來往,許多人靠著沈家家業養家糊口;若是整個沈家陷入入不敷出的境地,大伙兒的生計就無處著落了。
妾身女流之輩,自是沒那么大能耐、要擔起許多人生計的擔子。可不只是別人在指靠沈家,妾身也在指靠呢。這些生意,給了妾身容身之所。”
朱高煦耐心地聽著,覺得很有道理的樣子。
這時沈徐氏忽然問道:“殿下覺得妾身美嗎?”
話鋒轉得太快,朱高煦愣了一下,打量著沈徐氏的容貌身段,頓時又感覺到了些許曖昧。或許她問這句話,本身便會叫人多想了。
朱高煦回過神來,立刻點頭。
沈徐氏高興地笑了一下,又輕嘆道,“可惜了…”
“怎么?”朱高煦馬上問道。
沈徐氏道:“妾身若是想指靠美色、便過得好,古人卻有一句當頭棒喝: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
殿下看到的美皮囊,若是沒有錦衣玉食,很快就會如花瓣一般凋零;便是有,也逃不過光陰的蹉跎;便是光陰蹉跎之前,男子還會喜新厭舊…而今妾身是沈家家主,便覺得只要還能操持著沈家,反而比自己這皮囊更可靠了。”
朱高煦聽罷,尋思著商人重利,果然如此;但他一時間又覺得沈徐氏說得很有道理,竟無以反駁。他只得點頭沉吟道:“有點見地…”
“妾身奇談怪論,殿下竟不氣惱,真乃知音之人。”沈徐氏的聲音道。
朱高煦終于想到了一處漏洞,便不動聲色道:“只是女子掌握家業,會給太多人以侵吞的念想。”
“可不是?”沈徐氏輕聲道。
看來沈徐氏也是個很有心思的人,她并非想不到這一點,或許她心中早有打算了。只是一時半會兒仍然叫人看不透。
而朱高煦是個喜歡猜測別人心態和牌面的人,這時他一琢磨,忽然想起沈徐氏其實還有一張牌:她的繼續沈曼姝。
他抬起頭,便見沈徐氏正看著戲臺上、戲臺上李樓先正在唱戲…朱高煦忽然想起,李樓先的夫君陳興旺因安南國王后神魂顛倒,他猜測沈徐氏心里也在想那事兒罷?
朱高煦便嘆了一句:“戲子讓人感概,不論她心里是喜是悲,唱的悲歡離合、卻都是戲本里寫好了的。”
六月間,一行朝廷官吏從云南地盤路過。雖然云南不在連通天下四方的樞紐位置,但也常有朝里的人過來。比如京師的人要去安南,一般都是從云南走陸路,此時的海路風險還是大。
并不是甚么稀奇的事,朱高煦只需要從邸報中看一眼,誰路過就了事。
但這時御史李琦主動來到了漢王府,上名帖求見漢王。
朱高煦馬上在前殿書房里,叫人請李琦前來見面。他不敢怠慢的、不是一個御史,而是御史很快回京要見的皇帝。好生招待一下,等那李琦回了京師,談起漢王,言語上說好聽點也有好處。
二人見禮罷,李琦便作揖道:“下官方出使安南國回來,路過昆明叨擾漢王,欲恭問漢王對安南國之事、是何見解。”
“我父皇叫你問的?”朱高煦也徑直問道。
李琦微微一怔,便點頭道:“正是。”
朱高煦見他站在那里一臉正色,似乎有點緊張,便好言道:“我只管云南的事,李御史叫我說安南,怎么好說?只好問一下是不是父皇想聽。”
“原來如此。”李琦忙道。
安南國政變的前因后果,朱高煦聽說了不少,當下便問道:“聽說李御史此番去安南國,乃為斥責胡氏,結果怎樣了?”
李琦這時才一副躊躇滿志的模樣,看來差事辦得不錯。他直起腰道:“那胡氏父子所作所為,還有甚么可狡辯之處?他們對朝廷的斥責啞口無言,只能上書請罪,還答應將王位讓給陳氏,迎接陳天平回國繼位。”
“哦…”朱高煦一副若有所的模樣。
朱高煦尋思著,胡氏膽敢殺國王篡位,能這么容易讓位出來?
御史李琦好像很相信胡氏父子的承諾,但這并不重要;因為皇帝朱棣,肯定不信…那胡氏父子也不想想,當今大明皇帝是怎么登上皇位的!
朱高煦也不愿和李琦爭執這個問題,他開口道:“我父皇胸懷四海,必有平安南之略。做兒臣的原不必多言,不過談談我的想法也成。陳氏雖失位,一些宗室、舊臣仍在安南國有名望勢力。父皇若在安南國扶持陳氏,此乃良策。”
李琦點頭附和了一句。
朱高煦接著說道:“我問了通讀過史書的文官,安南在五代時就自立了,待中原紛紛擾擾終于安定,大宋朝廷卻文興武弱、無力壓制四方各國,以至之后安南數百年脫離中原朝廷統治。
安南如今言語、習俗都已與大明迥異,臣民也不認同他們是大明子民,與緬甸土司等地無異。大明要征伐這等地方,拉攏當地勢力結盟是必要之舉。”
李琦一臉茫然道:“朝廷沒說要征伐安南,為何要征伐安南?”
“嗯…”朱高煦發出一個意義不明的聲音。他不理李琦又道,“或許安南百姓并不太在乎,他們是大明子民、還是安南國子民。但咱們防的是那些有實力、有野心的人,如同胡氏那樣的人!所以安南國須得有一個他們的國王,好斷了野心者的念想。”
朱高煦說到這里,想起了沈徐氏的處境。
這是男尊女卑的宗族世道,正因為沈家沒有男主人,才會有西平侯、岷王、沈徐兩家的親戚,甚至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垂涎其家產,總覺得有念想。
安南國國王的位置,不也正是如此?
李琦似乎一頭霧水的樣子,他便是飽讀詩書,也無法完全聽明白朱高煦的意思。
朱高煦用慷慨的口氣道:“朝廷禮遇陳天平,趁機與陳氏結盟,將來用兵,則有熟知安南地形人情的人作內應。大明以堂堂正義之師,天時地利人和,必勝此役!”
他也不提安南小王子,正如早就考慮過的事:小王子的身份一時難以佐證;而且無論是小王子陳正元,還是宗室陳天平,對朝廷來說反正都差不多!
朱高煦深信這種聯合“偽軍”的套路是正確選擇,沒有別的深層原因,只因他了解到的事都是這樣…當年清朝立國,拉攏了大批漢人,這樣才能因地制宜。
而且朱高煦在云南大小干了兩仗,都是同一個套路,先找當地的勢力聯盟、好處均沾,然后再對付自己的敵人。一路下來,這個套路屢試不爽,干得都十分省事,不然大軍占領誰來付軍費?
李琦只得拜道:“漢王今番一席話,下官定如實上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