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眼前的尸首,史弼才明白廉希憲為什么會那樣做。
這是一名哨騎,還是個漢軍百戶,整支百人隊只回來了一個人,伏在馬背上,手緊緊抓著韁線,馬身被鮮血染紅了,沖進城門后被人解下來便沒了氣。
史弼半蹲于地,緊緊盯著尸首背上的血口子,血漬早已凝固,鐵甲破開一個圓圓的小洞,看著比箭頭還要細,也非是什么要害之處,怎么就能讓一個壯漢嘔出了所有的血,連城中都沒能堅持到呢。
“剖開,某要知曉,究竟是何所傷。”
廉希憲聽聞趕到的時候,現場一片狼籍,他只看了一眼就背過頭去,無他,太慘了。
史弼捏著一個尖尖的彈頭,臉色鐵青。
“這便是你所說的火槍?”
廉希憲沒有計較他的失禮,從他手里接過尖彈,上頭還沾著血跡,顧不得腥味撲鼻,拿到眼前仔細一瞧,面帶疑惑地說道。
“李恒的人逃回來說,宋人用的是一種細長的火槍,打出來的是圓圓的鐵彈,這個不像。”
“這也是鐵的,仵作說他的內里全都打爛了。”
史弼剛說了一句,就聽到城頭上響起陣陣喧嘩,他們趕緊上去一看,城外出現了大片大片的煙塵,做為北方過來的老卒,,無人不知那是大隊騎軍鬧出的動靜。
一面赤血般的大旗當先挑起,旗面上卻不是慣常的將帥名號,而是圖畫,只見一匹駿馬高高揚起雙蹄,蹄下是起伏的山巒,大旗被風鼓起,畫面就像是活了一般。
一排排騎兵從大旗下現身,首先是盔頂的鍪纓,長長的白羽被風吹向一邊,如同大片大片的蘆葦蕩,近兩丈長的騎槍被只手擎起,閃亮的矛尖相映成輝,火紅的制服、高大的戰馬,整齊如一人的軍陣,向著城池的方向緩緩移動,給人極具沖擊的視覺感染。
內行看門道,騎軍不是步卒,馬兒也并非那么聽話,速度越慢越難排列整齊,史弼一看就知道這支騎軍絕非表面好看,內里絕對不一般,他很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個不一般。
“好家伙,怕不有數千騎?”
“不下三千。”
“沒見穿甲啊,難道是輕騎?”
“穿了甲又怎樣,不也沒一個活口逃回來?”
史弼聽得火大,一個百人隊被幾千人圍殲沒什么,可一個活人都沒逃回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要知道他們都是哨探,技藝出眾是首選,這個技藝也包括了逃跑的本事,不是身陷絕境,根本就不會戰斗到最后一人,可是很明顯,宋人沒有給他們這個機會,能在平原上全殲一支哨探百人隊,史弼自詡就算是元人的怯薛來了,同等的數目下也難以做到。
更讓他難堪的是,七萬人被區區數千騎兵逼得躲進了城中,這如何忍得,死也要死個明白不是。
“史澤波。”
被他叫到的一個壯漢抱拳答道:“末將在。”
“帶上你的人,披雙層甲,出城迎戰。”
“得令。”
男子高聲應下,“蹬蹬”地跑下城樓,很快,大隊騎軍就在城下集結,這支為數五千的漢軍騎是他的家底子,骨干全是史家家將,為首的史澤波更是幾輩子的家生子,忠誠無庸置疑,戰力更是冠絕全軍,就是大汗也親口稱許過。
倚城為戰,人數又是占優,沒道理打不過吧,就算打不過,退回來便是,城頭的投石機、床子弩還有各種防具齊備,憑他一支騎軍,能逼得上來?史弼還就不信了,宋人真是什么“天軍”不成。
“城門開了?”姜才拿著千里鏡喃喃地說道。
原以為一次干掉了一個百人隊,又逃了一個出去,城里應該有所警惕,不會有什么仗可打,既然如此,干脆排個陣勢出來嚇唬一番,長長自家氣勢也好,沒想到,敵人不信邪,竟然出城迎戰來了,看鏡頭里的樣子,全都是騎兵啊。
有意思,他馬上有了主意。
“消息顯示,敵軍有漢軍騎五千,應該就是這支兵馬,出來好啊,出來了就不能讓他們回去,告訴兒郎們,就是這支騎軍屠殺了廬州城中最后的軍民,別的倒也罷了,對于他們休得放一人一騎入城。”
“現在我命令,施忠。”
施忠在馬上一抱拳:“屬下聽令。”
“你帶兩個指揮繞向遠處,一俟敵軍前出,就插進去,務必要切斷他們的退路。”
“是,堅決插進去,不放一人一騎入城。”施忠說完,又問道:“假如他們開了城門,咱們要不要沖進去?”
“那是步兵的活,施彪子,收起你的性子,咱們這些人都是撫帥的心尖子,輕易折損不得。”
姜才轉頭沖著正在記錄命令的軍中書記說道:“這句話不用記。”
“對不住老總,已經記上了,軍法規定,記錄不能做任何形式的更改。”
“你說你手腳咋就那么快呢?”姜才怕他又要寫,一把搶過來,用硬筆在上頭簽了個字,扔給施忠,雖然是陣前,可敵人的動作很慢,他們有的是時間。
鄂州地處大江之側,對面是漢陽軍,側后是陽邏堡,隔著大別山是淮西路,在失去了襄陽府之后便是抗擊蒙古人的前線,城高池深自不必說,更是扼守著大江的航道,是通往江南的門戶,城下不像其他大城坊市林立,就連樹林都不曾有,為的就是讓守軍視野闊,讓攻方無險可憑。
出城的漢軍騎很是小心,人馬具裝僅僅露出一雙眼睛,如同一座座移動的鐵塔,哪怕如此,史澤波也沒有馬上發起攻擊,而是圍繞著城池慢慢整隊,等到五千騎全數出城,足足過去了兩個時辰。
反觀宋軍,不光停止了前進,還主動后退,一口氣退出千步以外,不光如此,還分了兵這一點不必借助千里鏡,從城頭的高處一眼就能看到,史弼先是不解,既而冷笑了一聲。
“誘而圍攻?傳令史澤波,可以動手了。”
為了讓其無后顧之憂,他派出一個步卒千人隊,負責城門和吊橋的守衛,這些步卒同樣披重甲執長槍,像一群刺猬拱衛著騎軍的退路。
千步之外,姜才所部停止了后撤,因為再退城上就看不到了,這千步大小的戰場,推積了兩軍一共八千人的騎軍,他先是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指針,然后抬起頭,陽頭剛剛升上當空,正是陽光最盛的時候。
“全軍排出戰斗隊行,準備接敵!”
軍號拉出一個長長的尾音,全軍兩千人由縱行轉為橫排,迅速地向兩翼殿開,姜才將騎槍倒著插在泥地里,從馬背的馱包里摸出一個圓圓的彈鼓,解下背上的背帶,一只手提起沉重的56式班用機槍,“咔嚓”一聲將彈鼓安上去,然后安坐在馬背上,靜靜地等待著。
千里之外的江陵府,離城不過十多里地的沙市鎮沙頭角村,府中第一個農業合作社成立大會召開了,并來主持成立大會的黃文斌只帶了兩個人,三個少年郎坐在一群農夫中間,用荊湖口音侃侃而談。
“鄉梓們,某家是岳州人,與爾等也算同鄉,既是鄉親也就不說什么客套話了,成立合作社有什么好處?相必是大伙最想知道的吧。”
老實巴交的農夫哪懂這些,全都看著這些城里來的貴人,雖說年輕可人家自有一番氣派,不光識文斷字,說話也是和和氣氣,一點都不欺生,如今一上來就拿出家鄉人的做派,更是拉近了這些人的心。
“往日里,這地是租來的,好一點的四六分租,一年到頭辛辛苦苦,能余下什么?碰上年成不好,這租子會減么?”
眾人皆是搖頭,人家不當場拿人,肯寫下欠帳,就算良善人家了,減租是斷斷不可能的,因為會激起眾怒。
“是啊,白作一年最多餓不死,這還是韃子子到來之前,自從他們來了,田也要,人也要,稍稍長得齊整的人家,被拉去為奴為婢的,不在少數吧?”
農夫們都低下了頭,無論心里有多憤怒,面上卻不敢有絲毫顯露,已經成了一種本能。
“如今咱們來了,凡是被他們強占的土地都要收繳,有惡跡者公審后嚴辦,一個都不會放過,收繳的土地怎么辦呢?平白送與你們,那怎么可能。”
黃文斌吊了個胃口,等他們抬起頭,眼巴巴地看著自己,才繼續說道。
“于是便有了這個合作社,一切土地歸公家,什么是公家,合作社就是合家,你們入了社,就是公家的一員,也是這土地的主人。”
“那咱們要交糧么?”一個老農大著膽子問道。
黃文斌笑著反問:“你說呢?”
老農訕訕得,眾人皆是低笑,這問題問得太蠢了,人家都說了不會白白交與你們,那就肯定要收糧啊。
“三成。”黃文斌伸出三個手指,在空中一搖,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
老農與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三成不算多,就算是自家的田地,交與官府的也有這么多,尋常的租戶一般都是四六分租,也就是說分到自家的才四成,如果真像少年說的,自家能落下七成,那這日子就有盼頭了,可是沒等他們想好,又一個問題來了。
苛捐雜稅,田賦只是其一,否則哪怕只有四成,農民也不至于如此窮困潦倒,真正收走的雜稅也是大頭,再加上役使,也就是無報酬的勞役,一年到頭,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黃文斌見他們心動了,這才拋出下一個問題。
“三成公糧之外,沒有任何賦稅,若是上頭要用差,也沒有白使一說,干多少活,拿多少錢或是糧食,都會有公告,去與不去全在你家自己,只有一條,這樣的好處只在合作社中才有,這便是你們入社的好處所在。”
這一說,頓時炸了鍋,無吝于往平靜的湖水里扔了一顆石頭,不光那些老農目瞪口呆,就連四下里的圍觀百姓也是議論紛紛,因為焰餅太大了,沒有人相信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