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大軍的確還沒有斷糧,自蒲甘南下時,阿里海牙最為在意的就是糧道,否則不會一次帶上逾八萬的土人青壯和數萬畜牲,后者本身也是可以當食物的,而在經過暹羅、真臘等國時,基本上是一路走一路吃,只是到了占城境內,因為宋人堅壁清野才沒了來源,饒是如此,軍中所攜之糧也足以支撐一個月以上。
在水攻失敗,宋人用異乎尋常的方式截斷了他們的退路之后,阿里海牙首先想到的也是糧食能支撐多久,一個簡單的邏輯就是,人越少需要的糧食就越少,于是他想要發動一次大規模的進攻,能突破固然好,就算不能也可以減少人口,可是宋人異常準確地炮火給了他當頭一擊,這個打擊不是來自身體而是心理,宋人用這種方式明明白白地表明了他們的目地。
整個大軍從一千多步的距離一口氣跑出十里地,幾乎到了海邊,讓他們停下腳步的是宋人的水軍,焉知那些戰船上面,有沒有可以及遠的大炮?
被炮火炸得渾渾噩噩的阿里海牙,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點算蒙古騎軍,結果很殘酷,連同上萬戶脫溫不花在內的三千多人再也沒有回來,余下的八千多人里頭傷者占到了一多半,僅僅四、五天的功夫,大營里便抬出去兩千多具尸體,余下的那些無論是蒙古大夫還是漢人郎中都束手無策,整個蒙古、色目宿營地每日里慘叫聲不斷,聽得人心驚膽戰,更是讓他夜不成寐,當千戶捏只不丁躡手躡腳地走進來時,幾乎不敢相信這個披頭散發、雙眼渾濁、衣甲不整的老頭,就是僅僅兩個月前意氣紛發,帶著二十萬大軍誓要一舉蕩平南蠻子的統兵大帥!
“今日又死了幾個?”正當他打算退出帳子,改日再來的時候,一個低沉聲音在背后響起。
“七十一人。”捏只不丁慘然說道:“宋人的炮石著實利害,打在身上全是一個個小口子,當時不覺得疼,過后紅腫流膿高燒不只,疼得不行的拔刀砍了自己的也有,多數人奄奄一息,每天只用湯水吊著。”
“醫者怎么說,一點法子都想不出嗎?”
“軍中阿卜一直在為他們驅邪,可成效不顯,漢人郎中說此乃毒氣入體之癥,用了不少清火去毒的湯藥,似乎也無甚作用,如今連草藥也快用完了,這附近又沒處采去,只怕是”
只怕是什么他沒說,阿里海牙如何聽不出來,大元立國近二十年了,蒙古人的性子也逐漸變得曲曲繞繞,喜歡察言觀色、說話拐彎抹角的毛病一點都不遜于漢人。
“那就讓阿卜為他們做最后一次祝禱吧。”
大帥的語氣平靜地就像是在拉家常,可是聽在捏只不丁的耳中,如同驚雷一般炸響。
“大帥的意思是”
“就是你猜的那個意思,夜里悄悄地去做,你親自帶隊,這是好事,為他們解除痛苦得升極樂的好事,明白么?”
阿里海牙眼眶發紅,死死地盯著他,捏只不丁驚得目瞪口呆,隔得這么近,他突然發現大帥的須發幾乎全都白了。
捏只不丁臉色蒼白地走出帳子,阿里海牙呆呆地坐在墊子上,一細細的聲音若有若無地飄進耳中,在那些傷者的慘嚎當中顯得異常突出。
“漢軍弟兄們,你們已經陷入絕境了,想想你們的父母妻兒吧,死在異國他鄉,尸身為野狗所噬,孤魂野鬼飄洋過海地如何能回到家中?”
“蒙韃竊居中原,奴役漢人,他們搶去你們的田地,侵占你們的家園,欺辱你們的親人,還要你們來送死,不要再為虎作倀了,就算打勝了你們又能得到什么?”
“俺叫曾阿牛,南陽府人氏,被韃子征入伍六年了,三年前在建康城下被俘,韃子竟然只要回了大官,不管俺們這些兵丁的死活,可憐俺家中四個男丁,兩個死在戰場上,一個被抓為民夫,累死在役道上,前年韃子再度南征,強行在村中征糧,將家中最后一點存糧搶去,老母高堂竟活活餓死,如今只剩得俺孤家寡一個,全靠俺們上官仁慈,不禁活命還分了房子娶了媳婦,隊伍里的上官把俺們當人看,從不克扣糧餉,這樣的隊伍,老子豁出命也得跟著干,漢軍弟兄們,醒醒吧,你在前頭賣命,他們在后頭索命,韃子就是想要俺漢人死光,他們才能占了俺們的田地和女人。”
“俺是濟寧府人氏,也是建康城下被俘”
“俺是保定路人氏,解帥帳下親衛”
一條條喊話隨著風聲飄進元人的大營里,從他們撤軍的第二天就開始了,宋人的意圖昭然若揭,阿里海牙對此心知肚明,卻拿不出什么好法子,大營中本就是漢軍占大多數,上層的千戶、萬戶都是漢軍世家大族,與元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無論他們想做什么,都要考慮身在北方的家族,一時之間不會有什么問題,可宋人也不傻,拿出來說事的每一條都針對下層軍士,說實話,對于里頭揭露的這些問題,阿里海牙很清楚,大部分都是真實的,忽必烈大汗繼位以后,一直在試圖緩和雙方之間的矛盾,包括重用漢人世家,重開科舉,崇尚儒學,結好縉紳等等舉措,無不是如此,可對于底層的漢人百姓而言,本就是壓榨的對象,哪個統治者來了都是一樣,如今卻一樁村一件件全都套到了蒙古人頭上,這便是人家所說的雙重壓迫,這話原也不錯,無論是在早期的蒙古人統治中,跑馬圈地的行為,還是最近的征服過程中,那些荊湖民眾被成村成鄉地劃為農奴,都是無可指摘的事實,他自己就得到了三千多戶的封賞,這還是大汗公開的明旨。
勝利者有權處置一切,本就是草原上的法則。
隨著揭發的深入,就連阿里海牙聽了也陣陣心驚,因為他是個色目人,對方似乎對于元人的統治結構十分熟悉,將那些私底下的齷蹉事說得分毫不差。
“其心可誅,其心可誅!來人。”
他握著拳頭憤怒地咆哮不止,張口就打算叫人,可等親兵們跑進來,卻看到大帥頹然擺擺手,將他們又打發出去。
營里的蒙古騎兵只剩了四千不到,就連戰馬都幾近跑散,將他們召來能干什么?激化矛盾么,更何況現在還什么事都沒出呢,可是他很清楚,這樣下去,遲早會出事。
果然是好的不靈壞的靈,就在阿里海牙疑神疑鬼的第二天就出事了。
說起來事情并不大,漢軍的一些軍士,擅自跑到離宋人高墻八百步開外的泥地里,將一些攻城器械給拆掉了。
拆來做什么呢?燒火。
的確,元人的大營中還有一些存糧,甚至連肉食都不缺,死在陣前的那幾千匹戰馬,早在當天就被割成了骨頭架子,至于蒙古騎兵的尸體,也被拖回來后掩埋掉了,這樣是為了防止瘟疫的發生,畢竟已經到了四月中旬,氣候一天比一天熱,露在外頭只會傳播病菌,對于這片狹小區域擠了二十多萬人馬的元人大營來說,不吝于一個毀滅性的災難。
可是,他們缺少升火的材料。
半島上的糧食以水稻為主,這種事物的特點就是硬,生米是什么滋味,連牛馬都不吃,何況是人,煮飯就得需要柴火,在之前的戰事中,他們將這片小小的區域內所有的樹木一伐而光,為了找到引火的事物,就連深入地下的樹根都刨了出來,可那能有多少?于是,在被圍的第四天,沒有斷糧的元人大營里,竟然找不到可以生火做飯的柴火了。
沒奈何,那些漢軍便將主意打到了被遺棄在宋人高墻之前的攻城器械上頭,上萬臺各種器械,幾乎全都是用木頭制成的,劈了當柴燒,不也能撐一段日子嗎,這原本是一些漢軍軍士的自發行為,后來引得人人效仿,為了搶奪柴火,一些營頭之間甚至還爆發了打斗,這樣一來事情便再也瞞不住,直接被報到了阿里海牙那里。
“帶上你的人隨我走。”
出乎親兵意料的是,這一回,阿里海牙毫不猶豫地站起身,帶著捏只不丁勉強湊出來的二千騎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趕到事發地點,先是用騎兵隔開了雙方軍士,接著將為首的百戶以上軍校全數捉拿,當場在陣前斬首,這樣的雷霆手段,不僅震攝了那些下層的漢軍軍士,也讓聞迅趕來的一群萬戶們心生寒意,畢竟元人積威深重,并不是一句兩句挑撥之語所能輕易撼動的。
“將各自的人帶回去,再有如此行徑,連坐不饒。”
阿里海牙甩著一頭黑白相間的亂發,如同一只暴怒的雄獅,萬戶們唯唯諾諾地將軍士帶回營中,各自之間卻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